探春的性子終究爽利些,她隻抹了幾把淚,就又展顏笑道:
“即使說的不是我,這樣的詞也讓人感同身受,何況是馮大哥專門寫給我的,實在太入心,倒是讓大夥兒看笑話了。”
眾女聞言,不覺都長舒了一口氣。
可她們剛上前,想要安慰兩句,
卻又見探春起身,朝馮一博一禮,鄭重道:
“多謝馮大哥,也虧了有你在,才有這樣一闋好詞,今日無憾矣!”
她沒說遠嫁無憾,而是今日無憾。
可見心中還是十分不舍故鄉。
“來日方長,三妹妹珍惜眼前才是,何況即使出海,也不是沒有再見之時。”
這話中暗藏深意,可惜在場卻無人能懂。
眾女都以為馮一博指的,是他和東海郡往來頻繁。
即使探春遠嫁,也還有再見的可能。
可那時,她們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一時自都難免心生感慨。
有多愁善感的,甚至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淚珠兒。
唯有史湘雲見探春無事,便松了口氣。
想了想,她就朝馮一博讚道:
“真不愧是馮大哥!這樣細膩的詞令,可以比肩李後主了!”
雖然是在誇人,可湘雲這話卻也不是無的放失。
馮一博的這一闋《長相思·星聲》,是改自納蘭性德的《長相思·山一程》。
而這首納蘭詞就有李煜所作《長相思·一重山》的影子。
“確實不相上下!”
黛玉一聽有人誇馮一博,頓時就又來了精神,
她先附和湘雲一句,緊接著又品評道:
“李後主的那闕寫的是秋怨,句句不提秋,也不提怨,卻句句都是‘秋怨’。”
著名的“菊花開,菊花殘”就是出自這闕詞。
當然,李後主的菊花,代指的還是秋天。
“而……f”
黛玉差點又喊馮大哥,卻見李紈正似笑非笑的看她,忙改口道:
“……北坡散人這一闋,寫的卻是鄉愁。”
探春自也聽出馮一博這闕詞和李煜那闕詞的關聯,毫不避諱的附和道:
“確實,這一闋詞將遠嫁他鄉之人的孤寂和哀愁,刻畫的生動無比,確實不遜《一重山》了。”
本人親自出馬,眾人自然紛紛點頭。
寶釵見此,也微笑著附和了一句:
“人在海上,心卻留在了故鄉。”
她不直接誇馮一博,卻用精準練達的語言,表述出馮一博這闕詞的精彩之處。
在場的,大多也都是行家。
先聽湘雲的話,眾女本就有些恍然。
明白馮一博的這闕詞和李煜的那闕,果真是有些關聯的。
可再聽黛玉和探春的分析,頓時又明白二者的不同。
雖然是同樣的手法,也可以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最後寶釵的總結,更是說到了她們的心坎裡,
正在這時,李紈也不知想到什麽,忽地“噗嗤”一笑。
隨後,她先看看黛玉,又看看寶釵。
最後卻轉向馮一博,還忍笑道:
“我今日才算明白,北坡散人你為何最善寫詞了!”
幾次開社,馮一博多是以詞勝出。
雖也不乏律詩的佳句,但終究沒有幾闕詞來得驚豔。
眾女聞言,卻都有些不解的看著李紈。
馮一博也是一樣滿臉的疑惑。
他對詩詞其實都太不擅長,所寫也多是來自前世。
誰讓這個時代也有唐宋在前,可抄的就那麽多了。
好在李紈也不用他回應,就笑著道:
“娥皇、女英都齊了,你不就是李後主轉世?”
李後主的兩任皇后是姐妹二人,也就是大小周後。
相傳她們的閨名,正是娥皇、女英(注:一說嘉敏)。
這話一出,馮一博倒是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甚至還謙虛道:
“豈敢和李後主比肩,隻這一闋就比不上,更何況其他?”
而黛玉和寶釵相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的尷尬。
大周後病死之後,小周後才上位的。
而小周後被人記住,很大程度上。
是因為宋太宗強幸小周後的野史,在民間流傳甚廣。
所以,李紈這話一出,黛玉和寶釵自然都有些不自在。
一個覺得在影射她身子弱,一個覺得在影射她不守婦道。
剛剛李紈強壓黛玉,此時又打趣她和寶釵是大小周後。
黛玉這時臉上有些掛不住,竟口不擇言的道:
“我和姐姐若是南唐大小周後,那稻香老農豈非後周符氏?”
後周符氏指的是周世宗柴紹的皇后。
柴紹死後就是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橋段。
柴家孤兒寡母,就這麽被人奪了江山。
雖然李紈調笑在先,還接連得罪她。
可黛玉以這對孤兒寡母作比,對於李紈來說,就是往心窩裡插了一刀。
實是有些刻薄了。
因為,這不僅僅是說了李紈和賈蘭母子是孤兒寡母。
還隱隱影射榮府二房的“江山”要被人篡取。
其實,黛玉說完也有些後悔。
但話已出口,卻如覆水難收。
李紈被說到痛處,臉色自然變得十分難堪。
她斜睨了黛玉一眼,冷聲道:
“我說的是象山娥皇和象山女英,竹影樵君急什麽?莫非伐的是湘妃竹?”
】
尤家姐妹莫名躺槍。
可這兩個,一個是馮一博的師姐,一個是大房正婦。
她們可惹不起,自然也不敢參與其中。
姐妹倆隻相視苦笑一下,都默契的選擇置身事外。
相傳,舜帝的娥皇女英死後,就化作湘水女神。
娥皇被尊為湘君,女英則被封作湘妃。
起別號的時候,探春曾言黛玉可稱“瀟湘妃子”。
除了調笑黛玉愛哭,也因她喜歡竹子。
所以李紈才說,黛玉“樵”的竹影,她又不是湘妃竹。
言外之意,就是我說湘妃與你何乾?
本來黛玉說完就有些後悔,只在那硬撐著架勢罷了。
現在一聽這話,頓時就有些撐不住了。
她輕咬下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卻還是強忍淚珠,還嘴道:
“我不是湘妃,也不是湘君,不比稻香……”
這兩人吵架,最為頭疼的就是馮一博。
先前好不容易結束一場,這時卻又要開吵了。
而且兩邊還開始戳對方的心窩子!
他無奈之下,只能趕快出言打斷黛玉的施法,接口道:
“你是竹影樵君,也是林妹妹,她是稻香老農,也是我師姐,你們都是姐姐妹妹的,還是不要因為我這一闕詞傷了和氣,不然我專門寫一闋來記錄一下你們兩個的姐妹情吧?”
這番話,既點名了兩人的身份都與自己親近。
姐姐妹妹,自然也是從他這裡論出來的。
若是在這裡傷了和氣,不就是讓他為難嗎?
同時,又是隱隱在告訴二人。
今日是詩社開社,不是吵架社。
不要再吵了,有時間不如作詩吧!
這樣輕松的語氣,也化解了兩人之間的針鋒相對、
氣氛頓時就是微微一緩。
寶釵見狀,也忙笑著道:
“稻香老農只是玩笑,竹影樵君也是有口無心。”
馮一博一聽,又接口道:
“稻香老農愛笑人,竹影樵君莫較真,萬裡長城今猶在,孟薑卻是無處尋。”
打油詩一出,在場眾女都是掩口而笑。
兩人之間的吵架的氣氛沒,終於徹底被破壞。
“哼。”
李紈冷哼一聲,就不再言語。
算是給師弟個面子。
黛玉有了台階,也不再吭聲。
隻再次撲到寶釵懷裡,委屈的抹起了淚。
探春松了口氣,便想活躍一下氣氛。
她想了想,就朝馮一博玩笑道:
“之前聽林丫頭說,東海郡王的詩才也不遜於馮大哥,原來這打油詩就是和你學的?”
湘雲聞言,先是詫異了一下。
隨後她就明白了探春的意思,也笑著附和道:
“我知道!我知道!‘數英雄兮黑龍王,安得巨鯨兮吞扶桑!’”
上次黛玉去榮府講起東海郡王,說的這詩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眼見探春將調笑她的話,都拿來出調節氣氛。
李紈和黛玉兩個,自然也不好再為剛剛那點小事糾結。
到底是李紈年長些,當先平複了心情,也跟著玩笑道:
“這詩中的豪氣衝天,可見是得了北坡散人《十六字令》的真諦!”
史湘雲一聽,看著探春,故意道:
“誰說的?北坡散人終究只是說說,但東海郡王可是說到做到,那才是真英雄呢!”
一聽說起馮一博,黛玉抹了抹淚,就接口道:
“英雄是個真英雄,說吞扶桑就吞扶桑,只是豪氣學到了皮毛,細膩卻半點也未得真傳。”
剛剛還吵架的兩人,又在維護馮一博的時候達成了共識。
即使大家都只是在說笑,可黛玉接了李紈的話茬,就算是變相對李紈低頭了。
李紈見此,臉色也緩和了不少,
人都是有來有往。
對方低頭,她自然也要表示一下,便道:
“這麽說來,二人都是當世英傑,也算是各有所長。”
說到這裡,又話鋒一轉,繼續道:
“不過,北坡散人畢竟是我們冬藏社的成員,我自是幫親不幫理的。”
李紈今日似乎玩笑上癮,越發來勁兒了。
這次又不僅拿話擠兌黑龍王,就連馮一博也擠兌上了。
顯然是在說他剛剛幫黛玉解圍,不幫她這個師姐。
“這話可就不對了!”
雖然兩人暫時放下芥蒂,可黛玉一聽她話裡有話,還是又接了口,又笑著道:
“北坡散人是親,黑龍王也是親,你們說,是也不是?”
這次她學乖了,終於沒再和李紈針鋒相對。
而是將話題的中心,轉移到了探春身上。
李紈見此,也沒再糾纏,她笑著擺手道:
“好了好了!咱們把探丫頭說的臉都紅了,再說下去,怕是也要作詩罵我了。”
這話聽著是在維護探春,矛頭卻還是指向馮一博。
剛剛馮一博作打油詩,說她愛笑人,還說黛玉愛較真。
雖然是在解圍,卻也算是責備了李紈和黛玉。
師姐這是在怪他?
馮一博苦笑相對。
好在李紈只是隨口一句,說過就完了。
但隨著她這話一出,眾人也不好再繼續說笑。
這時,她不緊不慢的走到台前,掃視眾人一圈,忽地板著臉道:
“剛剛喊‘馮大哥’的,還有喊‘探丫頭’的幾個,我可全都記下了,一會就和竹影樵君一起受罰!”
眾人聞言,頓時面面相覷。
黛玉一聽卻眼睛一亮,還連連讚道:
“到底是稻香老農,果然公道的很!”
李紈這時已經板不住臉,在那掩口輕笑起來。
眾女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李紈又再玩笑。
“好你個林……”
湘雲這時反應過來,怒視黛玉,
可話到嘴邊又叫錯了,忙改口道:
“竹影樵君!你非讓我們跟著受罰才高興了是吧?”
黛玉不以為然,還掩嘴輕笑道:
“不然呢?你們怕我自己受罰孤單,自願一起受罰,我當然高興了!”
“嘻嘻嘻!”“咯咯咯!”
眾女見此,或是掩口輕笑,或是抿嘴微笑。
就連沒那麽熟悉的李家姐妹,都跟著吃吃笑了起來。
“本來想湊個熱鬧,多待一會兒的,可想想已經出來半個時辰又,璉二哥他們想必已經等急了,實在不是待客之道。
馮一博借著迎春找他,已經出來有半個時辰了。
這期間李紈和黛玉就吵了兩架,他的頭都大了。
此時見氣氛終於緩和下來,她們說笑起來沒完沒了。
他實在等不到作詩了,乾脆選擇裝完就跑。
“我先回前面陪他們了,等你們都作完了,回頭我再一起鑒賞。”
說著起身要走,又想起什麽似的,轉身道:
“對了,回頭我讓人將咱們歷次的詩詞整理成冊,找人凋版印刷千冊。”
眾人聞言一愣,卻沒人回應。
以她們的水平出版詩集,還不讓外人笑話了去?
還要印刷千冊那麽多,真要賣錢不成?
馮一博見眾女面露為難,就笑著道:
“到時候一人都拿些,不管送人也好,自己留作紀念也罷,或者傳給子孫後代,也好和他們說,咱都是詩禮傳家!”
朋友之間互贈倒是無妨,或是留著壓箱底也不錯。
聽馮一博這麽一說,眾女才都松了口氣。
可即使如此,還是有人遲疑道:
“要不還是算了吧!後宅玩笑之作,如何能流傳出去?”
這話一出,立刻有人反駁道:
“無妨的,咱們都用別號,誰知道是我們?”
“也對!”
眾女這才恍然,紛紛如釋重負的點頭。
隨後圍繞著這個話題, 一眾女孩們就嘰嘰喳喳的討論起來。
“我們的別號流傳出去,會不會一下就猜到了。”
“對啊!尤其是北坡散人,很顯然是這邊,順藤摸瓜,就把我們都找出來了吧?”
“那又如何?以北坡散人的詩詞,說不定這詩集就流傳後世,成為經典呢!”
“真如此,我也是經典之中湊數的那個!”
“我才是!”
“你們好歹湊數,我連數都沒有!”
“……”
在眾女的歡聲笑語中,馮一博笑著離開。
隻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