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時間還未抵達黃昏時分,但通神島的底層依然是一片昏黑。只有絢爛刺眼的霓虹燈光不斷明滅閃爍。
坐在高速平穩飛行的浮空車中,身邊那些霓虹招牌的光被拖曳成一道道的光弧。就像是坐在時光機器裡面一樣,四面八方都是被拉長的一道道彩色流光——
林檎從未見過飛的如此之低的浮空車。
客觀來說,它的高度其實也不算低了。甚至就離地高度來說,比她在透特靈能執行部工作時坐的浮空車還要再高出一倍。
——但是,通神島的建築實在是太高了。
他們離地接近四百米,是普通浮空車兩倍的浮空高度。但離譜的地方在於,它甚至隻到通神島的建築群的胸部位置。
是的……這裡和剛才唯一的不同,就在於從這裡抬頭望去,已經能夠看到太陽光了。
但這些浮空車仍然被包裹在建築群之中。
它們劃過一道道優雅的弧線,穿行於這些高聳入群的建築中搭起來的廊橋構成的縫隙之中。
這也是林檎第一次在搭乘浮空車的時候,會產生“總感覺快要撞上去了”的感覺。
一開始嚇得她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第一人稱的飆車戲鏡頭讓她腎上腺素分泌到芯片都開始告警了。
羅素與林檎所搭乘的加長款浮空車容許五人乘坐。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剛才那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黑色長發女人,以及最前面始終沉默著的駕駛員。
在他們前後左右,各自有兩輛浮空車。一上一下錯開,伴飛在他們周邊。
若是有人向他們射擊,這八輛小型浮空車就能成為阻擋子彈的屏障。
而因為它們向上下錯開,也不至於阻擋羅素他們的道路、或者擋住他們的視野。
…在太陽島,哪怕是博士們出行、也從未有過這種待遇。若非是職業道德的勸誡,恐怕她此刻已經下意識的打開了攝像功能、記錄著她此生恐怕不會再見到第二次的這份奇景。
“看來,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群青在旁邊悠然道。
他那清徹而柔和的聲音,會讓人聯想到學生時期,含著溫柔笑容、推動眼鏡輕聲講題的學長。
那是和林檎所崇拜與暗戀的“隊長”所相似的氣質。
與她那位隊長不同的地方在於,此刻羅素身上還有一種讓她不敢大聲說話的上位者氣質……明明就在幾分鍾之前,還沒有這種感覺的。
但在群青一番自言自語之後,他身上就像是有什麽東西慢慢沉了下來。
要形容的話,就像是渾濁的茶葉變得安定、漂浮的碎茶葉逐漸沉到底部,讓茶水變得清澈。但只要舉起茶杯稍微搖晃,就能再度使其渾濁……就是這種程度的易於改變。
這位明明以“群青”這種色彩為代號,身上卻反而沒有一分半毫的“群青色”裝飾物的年輕英雄,正在和那個氣質冷淡的黑發女人,聊著林檎聽不太懂的話——
“我不得不欽佩,你們對事情即將脫離控制時的緊急應變速度、以及這種除虛務實的工作態度。”
群青微笑著,語氣與表情都溫柔、和善而有禮貌:“令人歡欣、令人敬佩,令人……不得不滿意。”
但不知為何,林檎卻總感覺他像是在嘲笑著什麽一樣。
主要是因為群青對面的那位黑發女人,她那同樣恭敬的態度之中卻像是有著刺一樣。以此為鏡,林檎才能勉強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氣氛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友好——
通神島人喜歡這樣講話也就罷了,群青先生是什麽時候學會的?
“事實上,關於大人您的情報疏漏給我們造成了很大麻煩。”
柔軟的黑色長發擋住了一隻眼睛,有著細長馬耳、氣質冷淡優雅的女人平靜的說道:“若是我們事先知曉,幸福島那位以純粹與善良著稱的英雄群青,實際上骨子裡是這樣一位足夠‘傳統’而‘智慧’的英雄。我們就不會找您來做這件事了。
“但既然如今人都已經請到了,就算帶來了什麽苦果也只能讓我們咽下。既然一切都是我們的情報工作出了問題,如今的應變,之後也自會有人承擔代價。還請您無需多慮,一切都可以憑您的主觀意願行事,我們必將全力配合;此間的一切消費標準已暫升兩級,以本部總監標準行事。”
“……你們,在說什麽?”
一旁看著的林檎忍不住詢問道。
來自太陽島,從學術氛圍濃鬱的環境成長……對林檎來說,這種繞來繞去、看起來相當和善卻又有著莫名攻擊性的說話方式著實有些難懂——她寧願回去多看看。
而羅素則只是露出了毫無惡意的柔和笑容。
他翠綠色的瞳孔清澈而潔淨,宛如最純粹的寶石一般。
那是任誰看來,都與陰謀與政治毫無關系的面容。
可他口中所說的,卻是與他的人設毫無關系的話:“她是在抱怨,我太
能演了。
“若是早知道我不是個傻白甜,他們就不會把我請過來背鍋。但既然我在中招之前就識破了他們的計劃,這就是證明了我的智慧,於是他們就認栽了。
“既然想把我做成只能背鍋的橡皮圖章的計劃失敗,那麽就只能執行事先準備好的b計劃——真正聽從我的指揮、服從我的命令,來處理這件事。
“至於選錯了人的代價,自然會有人去追責。大概是神智重工派到幸福島的間諜……那位認為我是個無害純良、容易利用和挾持的先生或者小姐吧。”
“……原來他們是想要挾持您嗎?”
林檎恍然大悟。
她對這種大長句的理解能力,無限接近於狗熊掰棒子——基本上只能記住最後一句的信息。
於是女孩頓時對那黑發的女人充滿了敵意,就像是寵物狗對著陌生人開始狂吠一般:“那群青先生,不要相信他們!他們在您這裡丟了面子,一定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書上說的!”
聞言,羅素和那女人卻都是對視一眼,同時笑出了聲。
林檎輕聲咦了一聲,隱約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什麽話、遲疑的閉上了嘴。
但她又不理解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那已經是上一段的故事了。”
羅素溫和的說道:“所謂的‘試探’就是這樣的。正是因為不知是友是敵,是否容易對付或者拿捏、才需要試探。付出少量的代價,來謀取更多的利益、或者意識到不妙就第一時間斷尾止損。
“若是試探之後,明知不可為敵、不易拿捏,卻依然沒有改變態度,那麽這試探本身又有什麽用呢?
“或者說,既然打算試探一下,那自然要事先準備好兩種預案。因為他們已經預料到了另外一種可能。只有一種預案的所謂‘試探’,那不正是自欺欺人的走個過場嗎?
“你少年看多了,林檎。
“說到底,所謂的‘面子’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正是因為有人什麽都沒有、什麽都做不到、也無法實質上的再進一步,所以才會追求‘面子’與‘尊重’來麻醉自己。來告訴他們,就停在這裡也已經很了不起了。”
“就像是……小小的也很可愛那種話嗎?”
林檎大腦過載,下意識的順著答道:“如果真夠大的話,是不需要在意……咿?!”
她很快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頓時羞紅了臉、耳朵刷的一下豎了起來。
她頓時捂住了臉,臉甚至紅到了鎖骨。
羅素與黑發的女人表情頓時變得古怪了起來。
“……你平時看的,不只是少年吧?”
羅素有些遲疑的看向林檎,沉著冷靜的補了一刀。
“和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相比……更現實的,是讓誰來負責、由誰來背鍋的問題。”
黑發的女人輕咳一聲,展露出了自己同為女性的溫柔。
她沒有讓林檎繼續難堪,而是從容的接過話題、盡力用林檎所能理解的言語說著,分散她的注意力:“但無論如何,只要這件事能夠妥善處理、這依然是我們組的功勞。雖然過程有所改變,但最終的目的依然沒有改變。”
羅素也順著說道,神態與黑發女人達成了莫名的同步:“通神島需要改變,合成人的叛亂需要有人為此負責。‘英雄羅素’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借口,而我也願意承擔這個結果——因為我根本不在乎通神島的那些排外的平民會如何看我。
“但我願意承擔這個罵名,是我真正下達決策的結果——換言之,既然讓我背這個鍋、就至少讓我真享有指揮他們全部的權力。就是說,而不是讓我連否決權都沒有的簽個字,走個過場度個假,就莫名其妙背上一身不知道從哪飛來的鍋回家。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如果我們剛才露了怯的話,就一定會簽下一些莫名其妙的決策書。多半是什麽幕後的老頭子混在其中,把以前早就想要改變的政策、想要殺的人混在裡面,然後一並把鍋丟給我。他們一定會這麽做的……
“——因為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會這麽做。”
羅素燦爛的笑著,看向身邊的女人。
他意味深長的說道:“當然,就算是現在,我也不是不能做。
“但那就是另外的價碼了。阿米魯斯董事邀請我過來的代價,可不夠讓我額外背這些多余的鍋。”
“關於這些事,我會轉告給薩爾董事長的。”
黑發的女人認真的答道:“神智重工什麽都不缺。哪怕是安瓿生物醫療或者透特靈能的獨有技術,我們也有。
“我聽阿米魯斯董事說過,您最開始是打算前往通神島來工作的。其實就算是現在也不算遲……想要幫助我們、或者參與研究,也未必一定要在通神島。
“若是您願意加入並協助我們,我想我們可以付得起一切價碼——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比我們開出更高的價碼。其他的巨頭能開的價格,我們都可以追到更高。您也不必擔憂那些下層渣滓們的想法……通神島實際上就是被外島人建設起來的,因為我們雖然沒有成熟的人材培養制度、但我們向來都是直接從其他空島挖人的。
“我們從崇光島挖來了三百多位人工智能專家、網絡安全專家與義體專家,從太陽島挖了一些精通複現古代科技學者,從湧泉島挖了天象學家與海洋學者、物理學家,重新組建了整個退火神經中樞的團隊,我們從桃源島挖了四十多位建築學家、植物學家、藝術家,從聖血島挖來了八十多位精英醫師、複刻並優化了安瓿的一些獨有藥物,以及八百多位生物醫療學界的優秀學者,構築了不比聖血島本部差的醫藥生產園區……
“哪怕是幸福島,我們也挖來了各行各業的近百位精英。您所知道的‘塵隙’與‘猴面鷹’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我們買來的那些真正精英,都住在陽光普照的上層。他們才是整個通神島的精華——若說太陽島想要構築收集一切理論知識、古代科技與歷史隱秘的圖書館,那麽通神島所要構築的……就是全世界工業體系的集合體。
“這整座通神島,就是巨大的工業集合體。我們神智重工的董事與其他空島的董事有著本質的不同。
“我們高層所控制著的,全島百分之八十的收入,不用來享受、更不用來揮霍……而是用於掠奪。
“基於經濟上的掠奪,人才與工業體系的掠奪。
“您初來乍到,還不清楚。那些下層渣滓們對外島人的排斥中,都混雜著憎恨與嫉妒。
“天恩集團那些大腦都是為了娛樂而生的人,根本不知曉‘開門者’薩莉魯斯培養出來最好的學生意味著什麽,但我們是知道的。您想要從事什麽研究,要購買哪個空島的獨有技術專利、需要哪個空島的博士來輔助您的研究,也都可以盡管提,我們都買得起。
“您的政治智慧也證明了,您並非是那種天真的少年人、或者是被人隨意玩弄的書呆子。擁有傑出領導能力與政治智慧的一流研究者,您正是我們所欠缺的人才。”
黑發的女人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的蠱惑著羅素。
她的言語之中滿是真誠——羅素能夠確實的感受到,他們想要挖自己的態度是堅決的。
…怪不得。
當初那位假的托基法特,如此輕易的就甩給了自己副總監的職位。原來神智重工還真有這種傳統。
不追求歷史的真相,也不在乎理論知識。而是直接挖已經完成階段性實驗的技術型人才,比誰都更看重技術的實現與重現……
這不是那種毫無目的、貪婪的攫取技術的壟斷者。
他們有著明確的目的,想要完成什麽——只有這個可能性,才會持續
不斷的挖人、而且隻挖技術型人才。
而他們挖人時,突出一個“我什麽都要”、而並非局限於某個領域……
“技術體系的複現……是嗎?”
羅素喃喃道:“原來你們追求的是這個?
“不,或者說……你們和太陽島所追求的究極目的是相似的——你們也在試圖複現古代科技,對吧。”
聽到羅素的話,女人沉默了。
雖然她甚至連瞳孔都沒有變化,經過細微手術調整過面容之上連微表情都沒有浮現出來。
但羅素依然感知到了她心中的恐懼。那是被拆穿偽飾、直擊真相時流露而出的恐懼。
…原來如此。
神智重工的究極目的,恐怕不是完成賽博永生那麽簡單。
他們更貪婪……想要重現整個古代的科技體系。
但這好像也不太對,至少賽博永生應該不是古代科技、精靈們對此都是一無所知。
那麽,這是古代科技中的禁忌?亦或是說,他們所追求的甚至不只是重現古代科技……
而是做到更多。
“如此貪婪……”
怪不得會孵化出“瑪門”。
瑪門這個名字,正是七宗罪中象征著“貪婪”的魔神。
“……我倒是不討厭。”
羅素笑了笑。
到這裡為止還能算是推理出來的部分,繼續說下去的話雖然可以通過感知對方的心理而挖出來更多的秘密、但自己的處境恐怕就要危險了。
這種工藤新一行為還是免了。
在完全壓製住對方之後,羅素便以勝利者的姿態從容的換了個話題:“你說……薩爾董事長?”
他回頭看向這位有著馬耳的人類女人,禮貌的問詢道:“說起來,我該如何稱呼你?”
“……我是塞壬。”
黑發的女人輕聲說道:“薩爾董事長的秘書。”
“董事長的秘書親自來招攬我啊……”
羅素輕聲喃喃著,右手纖長白皙的手指像是彈鋼琴般,隨意的敲打在桌面上、給了塞壬莫大的心理壓力。
雖然她看上去只有二十歲出頭,但她今年實際上已經有五十多歲了。這正是從聖血島買來的“不老藥”技術,阻斷身體老化的成果。
盡管人類董事不能使用這種延壽手段,但她作為秘書卻反而能夠規避這一約束。結果就是,她如今手中掌握的實質性權力不比人類董事要小多少。
面前這個年齡明明只有她一半不到的少年,卻仿佛給了她一種對待精靈董事時的壓力感。
並非是真有多麽的令人恐懼、令人難以理解……她見到的精靈實在太多了,早就習慣了那種超越凡人的智慧。
而是一種與容貌和外表完全不同的本質,所帶來的違和感。
她看著羅素,就像是看著另一個自己。年僅二十歲,就能得到自己接近六十歲的智慧……這合理嗎?
很快,羅素的敲打就結束了。
他抬起頭來,毫無預兆的說出了讓塞壬心跳驟停的言語:“我老師來通神島了?”
塞壬根本不知道羅素是怎麽憑空推算出來的,正因如此她也不敢說出分毫謊言。
只能低下頭來遮掩自己作為一個凡人的渺小的恐懼:“薩莉魯斯董事現在就在通神島……”
“哦”
羅素拖著長音,臉上笑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他恍然,笑眯眯的道:“怪不得。怪不得是我……怪不得要試探我。怪不得派了你來如此熱情的厚待我、敢開出‘一切’的加碼想要招攬我……我還納悶呢。我應該沒有這個水平才對啊。”
“……要去見薩莉魯斯董事嗎?”
一旁的林檎小聲問詢道。
羅素搖了搖頭:“不必,她肯定能知道我來了。先去做我們的工作,等導師她來找我吧。”
他說著,微微眯起眼睛,暗自心想。
導師她作為長住崇光島的襲名精靈,為什麽會偏偏在這個時候來通神島……
她想要做什麽?
神智重工宴請羅素的地方,並不在任何一棟高樓之中。
而是在這個空島中,唯一能夠在地面上曬到太陽的一小片區域中。
那是在空島的最南方,氣候相對最溫暖的地方。在那邊大約在整個通神島十分之一的面積內,是沒有任何高樓的。
伴隨著浮空車穿越灰色的鋼鐵叢林,看到周圍所見的一切漸漸變成翠綠色的山地田園,感受到那些被遮蔽的陽光逐漸再度沐在身上。刹那之間,林檎竟是有種想哭的感覺。
就像是看完了一部文藝電影,最終主角身無一物卻又重歸平靜。仿佛一切都還沒變,但又仿佛什麽都變了——有種莫名的釋放感,不明所以但是很好哭的感覺。
“注意到了嗎?”
羅素開口,輕笑道。
“甚麽?”
林檎回過頭來望向羅素,亮晶晶的眼睛之中仿若有光。
“通神島對陽光的定義……”
羅素看向林檎,滿懷深意的說道:“或許和你們太陽島還是蠻像的。他們並非是不在乎陽光,而是太在乎了。在乎到不希望那些平民也能和他們一樣沐浴光明。
“只有那些建築的頂層,以及這片原野之中能夠曬到太陽。換言之,在這裡……陽光是一種奢侈品。那些暖人心脾的光明是一種與窮人無緣的東西。”
“……您這話,說的我都高興不起來了。”
林檎的耳朵都垂了下去,懨懨道:“莫名有了些負罪感……明明和我沒有什麽關系……”
“有負罪感是好事。正視自己的善良吧。”
羅素輕笑出聲。
在他們說話的空擋,浮空車終於開始減速並下降、最終停在了一座佔地三百多畝的莊園內部。
它的面積大約有三十個足球場並在一起那麽大。三層樓高的獨棟別墅看起來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城堡一般。
就像是看過的故事書活了過來,顯現於從浮空車裡面鑽出來的林檎眼前,讓她一瞬間就愣在了原地——這是在第一圓盤中都見不到的氣派建築,恐怕只有到了太陽島本部才能見到這般奇景。
那些護衛用的浮空車無權停在莊園內部,而他們剛剛離開的浮空車也自會有人來處理。
塞壬女士對著羅素深深鞠了一躬,以端正的禮儀對著林檎點了點頭:“請跟我來,兩位。”
羅素沒有看向她。
他的腳步停在了莊園正中心,佇立著一座他看上去格外眼熟的青銅雕塑。
“這是什麽?”
羅素頭也不回的開口問道。
塞壬跟在他身後,輕快的說道:“這是薩爾董事長的個人收藏,也是他最喜歡的東西。是透特靈能的尼緹巴斯董事長贈予他的禮物,以紀念教法戰爭的結束、七空島各自銷毀武器的標志性事件。
“雖然看起來很有些幸福島的藝術風格,但它其實是一件價值極為昂貴的古董。”
我當然知道這是古董——
羅素沉默的看著它,隻感覺到脊背發涼。
因為那座近乎黑色、遍經風霜的青銅雕塑,是一把造型相當古老、在這個時代早就無人使用的轉輪手槍。
那把手槍的槍管被卷成了“8”字形,就像是貓和老鼠中的畫風一樣、槍管如同柔軟的橡膠般被打上了結。
他認識這座雕塑。
這是一把在這個世界從未出現過的,點四五口徑的左輪手槍。他是約翰列儂被槍擊之後,他的妻子委托了瑞典藝術家雷烏特斯韋德創作的雕像,後來被擺在了聯合國總部的花園內。
它絕不可能是用於紀念什麽“教法戰爭的結束”。
“你很喜歡它?”
就在這時,一個寬和低沉的聲音響起。
一位蓄著山羊胡須、有著柔順的白金色長發的老年精靈,正笑呵呵的站在門口。
他穿著極為樸素,和周圍所有人的服飾風格都完全不搭調的白袍,手杖拄著橡木質地的手杖。看起來就像是奇幻電影中的老先知走了出來一般,氣質溫和、面容和善,看起來沒有任何攻擊性。
他的身上仿佛裹挾著溫暖的光,剛一出現就讓周圍變得明亮了許多。
光是看到他,羅素就感覺到自己精神的壓力、肉體的疲憊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一種極強烈的親和感,讓他情不自禁的將目光投了過去。
而塞壬女士則有些許慌張。
她對著老精靈恭敬的行了一禮:“薩爾董事長……您怎麽出來了?”
“當然是來接待一下我們的英雄。”
老精靈的言語之中稍帶指責:“以及稍許的彌補一下,我們事先的無禮之舉所扣下的印象分……”
他沒有直接甩鍋、聲稱那些事與自己無關,而是淡然承認了下來——雖然羅素反而知道,那些事真的與他無關。
盡管貴為總公司的董事長——這甚至是羅素
親眼見過的第一位董事長,但他看起來卻像是完全沒有架子一般,對羅素的態度比阿米魯斯還要溫和。就像是樂觀開朗的鄰家老人一般熱情。
“……通神島要求我進行的工作,應該還沒麻煩讓您親自接見我這種程度吧。”
羅素沒有感覺到榮幸、更沒有感受到受寵若驚,反倒是為此暗自心驚。
而薩爾卻只是笑了笑:“和那些事無關。
“那些可憐的孩子們,從最開始就影響不到什麽……和那相比,我更欣喜於能夠借此機會見到你。”
“……我實在不知道,我有什麽特殊之處能夠驚動您這樣的大人物。”
“當然有了。”
薩爾看向羅素的目光,比起慈祥、更不如說是熱誠:“雖然你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什麽?”
“你認識那座雕塑,對吧?或者說,你感覺到自己看它很眼熟,對吧。”
老精靈的口齒清晰,沒有給羅素任何說自己聽岔了的余地:“這座雕塑名為《打結的手槍》。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史前時期’的古代雕塑……它誕生於名為‘薩爾(sair)’的個體誕生之前,但它或許正誕生於你所熟悉的時代。我把它擺在這裡,就是因為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見到認識它的人。
“我的命運正是‘聖人’,孩子。在你降世之時,我就跨越洋流與群山,從幻覺之中看到了你。我從那時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會來到這裡。
“——生而知之者啊。”
羅素的身體忍不住顫抖了一瞬。
比起薩爾董事長的言語,他更為在意的是……薩爾竟然不是在獨處之時公開這個秘密,而是直接在大庭廣眾之下講述。
塞壬與林檎都聽到了這些事——她們之後會怎麽樣?
“你在意她們嗎?”
薩爾輕而易舉的讀懂了羅素一閃而逝的念頭,卻只是溫和的說道:“她們不會怎麽樣。
“阿米魯斯那個執著的老東西,就是想要知道這些事,才會把她送過來。
“但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根本就算不得秘密。他既然如此執著的想要知曉,不如就讓這位小小姐給他帶回去。
“如今‘聖人’已然降世,我的命運正在履行之時,其他的東西怎樣都好……”
他說著,先一步轉身走向了近乎可以說是城堡的別墅內部。
老人握持著手杖,另外一隻手熱情的拉著羅素的臂彎。就像是許久沒見到孫兒的老爺爺般熱情,卻不再說出讓羅素震驚而渴求的真相。
而那些站立在兩側的義體人,紛紛向著他們鞠躬行禮。
林檎跟在羅素身後,感覺腦子已經變成了一團漿糊。
她感覺自己好像接觸到了什麽最高級別的秘密——是能夠讓巨龍突然出現一爪子把自己拍死的程度,而更讓她迷茫的是、她根本聽不懂薩爾董事長說的話,只能憑借自己的記憶力把它全盤記下來。
等到城堡大廳的門扉被全身義體化的機械仆人向著兩側拉開,裡面那些恭敬的看向門外的客人們、卻為自己所見到的事而感到震驚與難以置信——
他們親眼看到,那位平日裡甚至見不到人影的薩爾董事長,此刻就像是個見到可愛孫兒的老爺爺一樣、熱情而親昵的挽著那位貓耳少年的臂彎。
“……難道這幸福島的‘群青’,和董事長有什麽親緣關系嗎?”
“可看他的耳朵,也不像是私生子甚麽的……”
“會不會是靈親特征蓋過了精靈特征?”
“也有可能不是子代,而是孫代或者重孫……”
那些身份高貴的客人們表面上保持著靜默,同時卻在各自的群組中無聲而激烈的推測著。
雖然“英雄”這個身份,在那些真正的平民看來、已經能夠算是大人物了。然而對這些神智重工的高層來說,那不過就是作為消耗品的白手套而已,尚不能稱之為人……只不過是董事們的工具與寵物罷了。
而合成人叛亂造成的危機,實際上也就那樣。
他們並非是保持著復仇之欲的惡靈,而僅僅只是手持危險武器、有著明確需求的弱勢人群而已。
——雖然核心訴求是爭取人權。但本質上,與罷工並沒有什麽本質不同。
而這些神智重工的“大人物”們,對於如何處理罷工問題、一個個都是頗有心得。
他們實在是不理解,為什麽“群青”會得到薩爾董事長的親自接見。
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
雖然暫時搞不清楚情況,但對於如何討精靈董事的歡心,這些短生種的公司高層們也是頗有心得。
這些身穿昂貴皮草的粗魯的男人們與傲慢的女人們,在薩爾董事長的介紹下、卻仿佛對羅素從未有過任何鄙夷與輕視。一個個像是初次見面便要攀關系的遠房親戚般,用頗有生硬感的演技、盡力展示著對羅素的親昵與尊重。
“來喝點吧,小姑娘。”
還有人看到羅素與薩爾董事長身邊已然圍得水泄不通,便跑到羅素的保鏢面前、熱情的遞過去了一杯橙汁,同時還忍不住的炫耀著:“這可是真正的、種出來的極品橙子鮮榨的冰橙汁。與你們平日裡喝得那些合成飲料截然不同的口感。”
“……謝謝。”
但林檎卻只是禮貌而冷淡的接下了飲料。
——她沒有從中感到什麽稀有感,反而從中感受到了毫不遮掩、刻入骨髓的傲慢。
她看了一眼那女人胸前的名牌。
【鳶尾花,神智重工事業部部長】
一個平平無奇的代號。
一個總公司本部的部長級。
比起群青先生的分公司副總監還要低上半級,但毫無疑問算是真正的“大人物”。
林檎飛快在腦中換算完畢。
原本對她來說,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人物就在自己面前、可她卻莫名感受到一陣乏味。
——原來,這些能夠輕而易舉扭轉成百上千人的命運與生死的大人物,實際上也不過如此。
既沒有群青先生與薩爾董事長身上那種溫和而可靠的感覺,也沒有塞壬女士身上的那種利索、高效、有條不紊的節律感與壓迫感。
鳶尾花女士臉上的奉承與傲慢同時浮現出來,互相擁擠著、佔據著本就不多的空間。卻讓那精致的容貌看上去如此僵硬而可笑。
林檎忍不住將目
光投向了羅素,想看看她越發崇拜的群青先生是如何處理的。
結果她卻看到,羅素微笑著、從容不迫的同時與六七個人對話。
“是的,我當時擊敗匪徒的時候,也不過才剛覺醒靈能而已。硬要說的話,驅動著我的也就是勇氣與責任心吧。
“您說的是。那時候真的是捏了一把汗,天送給我們帶來的壓力太大了。但好在大家團結一致,各自做到了極致、才能將事情妥善處理、將危害壓到最低。
“不,我說的並不是屬於英雄或是執行部部長的責任心。而是作為一個人,理所當然應該具有的責任心——不能面見慘劇發生於眼前,卻毫無動搖、亦無痛苦。
“是的,我只是想要就去做了。而我又確實能做得到,這也是一種幸運……幸運於我在面臨悲劇之時,有著改變悲劇的能力……”
那一瞬間,林檎甚至將眼前的情況幻視成了接受記者群采訪的大人物。
羅素沒有任何遲滯,就接受了自己成為眾人話題與視線中心的事實,並坦然而妥帖的處理了一切問詢與刁難。
他臉上的笑容愈發和善而溫和,一種與薩爾董事長所相似的柔和氣息逐漸發散。與周圍那些粗魯而傲慢的人群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氣氛逐漸從他的言語之中浸出。
敏感的人群逐漸意識到了這種氣質上的轉變,質詢逐漸轉為奉承、而那些生硬的阿諛竟是變得順暢自然了起來。就像是他們面前的不再是草根出身的“幸福島英雄”,而是神智重工的某位精靈董事一樣。
薩爾董事長就站在人群外面,摸著自己的胡子、微笑著看著這一切。
但很快,林檎就感覺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
“女孩,你是他的保鏢嗎?”
就像是走在路上被陌生人突然摸了一把的寵物狗一樣。
林檎下意識回過頭去就想要呲牙,卻立刻想到了這裡都是大人物、因此瞬間控制住了自己臉上的不滿。
而她只是看清了對方的容貌,在一瞬間瞳孔就失去了焦距。
像是被那絕世的美貌所攝了魂魄——
出現在林檎背後的女人,是一位容貌氣質都是林檎所見、所想、所認知中最為美麗華貴的姿態的絕世美人。她只是出現,便能將全場的目光順理成章的聚集於身。
那絕非是人類所能擁有的至高容貌,仿佛是“美”的化身。按理來說,容貌只不過是五官的隨機組合、每個人的審美也各有不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美到令人驚歎的程度。可她身上承載著的“美”,卻是完全超出了人類認知的極限……就像是人的耳朵也聽不到次聲波、可內髒卻會為之共鳴一般。
——在那五官的拚湊之中,存在著人眼無法察覺到的“異物”。
那精靈女人穿著深紅色的華麗禮服,身上戴滿一眼望去便能知曉華貴的絢爛珠寶。那些珠寶中的任何一個都能引來人們的驚歎,可在她身上卻仿佛成為了壓製她美貌的限制器、給了林檎一種“此物不配於她”的錯覺。
那金色的長發宛如至美的綢緞一般自然披散著,在室內的暖光燈之下閃閃發光。宛如至醇美酒般的深紅色瞳孔,只是注視就仿佛深陷泥潭。
看到那酒紅色的顏色, 就能聞到並不存在的沸騰的蘋果酒的香氣。她感覺到大腦傳來眩暈感,像是暈車一般腳下變得虛浮、意識也逐漸剝離蒸發。就像是溶於酒精的有機溶劑一般,她感覺到自己的意識也逐漸融化。
面頰緋紅至耳根與鎖骨,明明滴酒未沾、唇齒之間卻呼出了淡淡的酒氣。
“薩莉魯斯,你遲到了。”
喚回林檎意識的,是薩爾董事長那蒼老而溫和的低語。
她狼狽的大口喘息著,感覺到自己的雙腿都在顫抖——自那迷醉之後,襲上心頭的便是毫無由來的後怕與恐慌。
而眼前美豔至極的女人,不知何時已經打開深紅色的折扇、擋住了自己的半張臉。或許也正是如此,她才能清醒過來。
被稱為薩莉魯斯的精靈女人眉眼含笑:“或許,是剛剛好。”
在她所注視著的方向上,在林檎擔憂卻又莫名期待的注視中。
羅素若有所感,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