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重工宴請羅素的地方,並不在任何一棟高樓之中。
而是在這個空島中,唯一能夠在地面上曬到太陽的一小片區域中。
那是在空島的最南方,氣候相對最溫暖的地方。在那邊大約在整個通神島十分之一的面積內,是沒有任何高樓的。
伴隨著浮空車穿越灰色的鋼鐵叢林,看到周圍所見的一切漸漸變成翠綠色的山地田園,感受到那些被遮蔽的陽光逐漸再度沐在身上。刹那之間,林檎竟是有種想哭的感覺。
就像是看完了一部文藝電影,最終主角身無一物卻又重歸平靜。仿佛一切都還沒變,但又仿佛什麽都變了——有種莫名的釋放感,不明所以但是很好哭的感覺。
“注意到了嗎?”
羅素開口,輕笑道。
“甚麽?”
林檎回過頭來望向羅素,亮晶晶的眼睛之中仿若有光。
“通神島對陽光的定義……”
羅素看向林檎,滿懷深意的說道:“或許和你們太陽島還是蠻像的。他們並非是不在乎陽光,而是太在乎了。在乎到不希望那些平民也能和他們一樣沐浴光明。
“只有那些建築的頂層,以及這片原野之中能夠曬到太陽。換言之,在這裡……陽光是一種奢侈品。那些暖人心脾的光明是一種與窮人無緣的東西。”
“……您這話,說的我都高興不起來了。”
林檎的耳朵都垂了下去,懨懨道:“莫名有了些負罪感……明明和我沒有什麽關系……”
“有負罪感是好事。正視自己的善良吧。”
羅素輕笑出聲。
在他們說話的空擋,浮空車終於開始減速並下降、最終停在了一座佔地三百多畝的莊園內部。
它的面積大約有三十個足球場並在一起那麽大。三層樓高的獨棟別墅看起來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城堡一般。
就像是看過的故事書活了過來,顯現於從浮空車裡面鑽出來的林檎眼前,讓她一瞬間就愣在了原地——這是在第一圓盤中都見不到的氣派建築,恐怕只有到了太陽島本部才能見到這般奇景。
那些護衛用的浮空車無權停在莊園內部,而他們剛剛離開的浮空車也自會有人來處理。
塞壬女士對著羅素深深鞠了一躬,以端正的禮儀對著林檎點了點頭:“請跟我來,兩位。”
羅素沒有看向她。
他的腳步停在了莊園正中心,佇立著一座他看上去格外眼熟的青銅雕塑。
“這是什麽?”
羅素頭也不回的開口問道。
塞壬跟在他身後,輕快的說道:“這是薩爾董事長的個人收藏,也是他最喜歡的東西。是透特靈能的尼緹巴斯董事長贈予他的禮物,以紀念教法戰爭的結束、七空島各自銷毀武器的標志性事件。
“雖然看起來很有些幸福島的藝術風格,但它其實是一件價值極為昂貴的古董。”
我當然知道這是古董——
羅素沉默的看著它,隻感覺到脊背發涼。
因為那座近乎黑色、遍經風霜的青銅雕塑,是一把造型相當古老、在這個時代早就無人使用的轉輪手槍。
那把手槍的槍管被卷成了“8”字形,就像是貓和老鼠中的畫風一樣、槍管如同柔軟的橡膠般被打上了結。
他認識這座雕塑。
這是一把在這個世界從未出現過的,點四五口徑的左輪手槍。他是約翰列儂被槍擊之後,他的妻子委托了瑞典藝術家雷烏特斯韋德創作的雕像,後來被擺在了聯合國總部的花園內。
它絕不可能是用於紀念什麽“教法戰爭的結束”。
“你很喜歡它?”
就在這時,一個寬和低沉的聲音響起。
一位蓄著山羊胡須、有著柔順的白金色長發的老年精靈,正笑呵呵的站在門口。
他穿著極為樸素,和周圍所有人的服飾風格都完全不搭調的白袍,手杖拄著橡木質地的手杖。看起來就像是奇幻電影中的老先知走了出來一般,氣質溫和、面容和善,看起來沒有任何攻擊性。
他的身上仿佛裹挾著溫暖的光,剛一出現就讓周圍變得明亮了許多。
光是看到他,羅素就感覺到自己精神的壓力、肉體的疲憊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一種極強烈的親和感,讓他情不自禁的將目光投了過去。
而塞壬女士則有些許慌張。
她對著老精靈恭敬的行了一禮:“薩爾董事長……您怎麽出來了?”
“當然是來接待一下我們的英雄。”
老精靈的言語之中稍帶指責:“以及稍許的彌補一下,我們事先的無禮之舉所扣下的印象分……”
他沒有直接甩鍋、聲稱那些事與自己無關,而是淡然承認了下來——雖然羅素反而知道,那些事真的與他無關。
盡管貴為總公司的董事長——這甚至是羅素
親眼見過的第一位董事長,但他看起來卻像是完全沒有架子一般,對羅素的態度比阿米魯斯還要溫和。就像是樂觀開朗的鄰家老人一般熱情。
“……通神島要求我進行的工作,應該還沒麻煩讓您親自接見我這種程度吧。”
羅素沒有感覺到榮幸、更沒有感受到受寵若驚,反倒是為此暗自心驚。
而薩爾卻只是笑了笑:“和那些事無關。
“那些可憐的孩子們,從最開始就影響不到什麽……和那相比,我更欣喜於能夠借此機會見到你。”
“……我實在不知道,我有什麽特殊之處能夠驚動您這樣的大人物。”
“當然有了。”
薩爾看向羅素的目光,比起慈祥、更不如說是熱誠:“雖然你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什麽?”
“你認識那座雕塑,對吧?或者說,你感覺到自己看它很眼熟,對吧。”
老精靈的口齒清晰,沒有給羅素任何說自己聽岔了的余地:“這座雕塑名為《打結的手槍》。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史前時期’的古代雕塑……它誕生於名為‘薩爾(sair)’的個體誕生之前,但它或許正誕生於你所熟悉的時代。我把它擺在這裡,就是因為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見到認識它的人。
“我的命運正是‘聖人’,孩子。在你降世之時,我就跨越洋流與群山,從幻覺之中看到了你。我從那時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會來到這裡。
“——生而知之者啊。”
羅素的身體忍不住顫抖了一瞬。
比起薩爾董事長的言語,他更為在意的是……薩爾竟然不是在獨處之時公開這個秘密,而是直接在大庭廣眾之下講述。
塞壬與林檎都聽到了這些事——她們之後會怎麽樣?
“你在意她們嗎?”
薩爾輕而易舉的讀懂了羅素一閃而逝的念頭,卻只是溫和的說道:“她們不會怎麽樣。
“阿米魯斯那個執著的老東西,就是想要知道這些事,才會把她送過來。
“但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根本就算不得秘密。他既然如此執著的想要知曉,不如就讓這位小小姐給他帶回去。
“如今‘聖人’已然降世,我的命運正在履行之時,其他的東西怎樣都好……”
他說著,先一步轉身走向了近乎可以說是城堡的別墅內部。
老人握持著手杖,另外一隻手熱情的拉著羅素的臂彎。就像是許久沒見到孫兒的老爺爺般熱情,卻不再說出讓羅素震驚而渴求的真相。
而那些站立在兩側的義體人,紛紛向著他們鞠躬行禮。
林檎跟在羅素身後,感覺腦子已經變成了一團漿糊。
她感覺自己好像接觸到了什麽最高級別的秘密——是能夠讓巨龍突然出現一爪子把自己拍死的程度,而更讓她迷茫的是、她根本聽不懂薩爾董事長說的話,只能憑借自己的記憶力把它全盤記下來。
等到城堡大廳的門扉被全身義體化的機械仆人向著兩側拉開,裡面那些恭敬的看向門外的客人們、卻為自己所見到的事而感到震驚與難以置信——
他們親眼看到,那位平日裡甚至見不到人影的薩爾董事長,此刻就像是個見到可愛孫兒的老爺爺一樣、熱情而親昵的挽著那位貓耳少年的臂彎。
“……難道這幸福島的‘群青’,和董事長有什麽親緣關系嗎?”
“可看他的耳朵,也不像是私生子甚麽的……”
“會不會是靈親特征蓋過了精靈特征?”
“也有可能不是子代,而是孫代或者重孫……”
那些身份高貴的客人們表面上保持著靜默,同時卻在各自的群組中無聲而激烈的推測著。
雖然“英雄”這個身份,在那些真正的平民看來、已經能夠算是大人物了。然而對這些神智重工的高層來說,那不過就是作為消耗品的白手套而已,尚不能稱之為人……只不過是董事們的工具與寵物罷了。
而合成人叛亂造成的危機,實際上也就那樣。
他們並非是保持著復仇之欲的惡靈,而僅僅只是手持危險武器、有著明確需求的弱勢人群而已。
——雖然核心訴求是爭取人權。但本質上,與罷工並沒有什麽本質不同。
而這些神智重工的“大人物”們,對於如何處理罷工問題、一個個都是頗有心得。
他們實在是不理解,為什麽“群青”會得到薩爾董事長的親自接見。
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
雖然暫時搞不清楚情況,但對於如何討精靈董事的歡心,這些短生種的公司高層們也是頗有心得。
這些身穿昂貴皮草的粗魯的男人們與傲慢的女人們,在薩爾董事長的介紹下、卻仿佛對羅素從未有過任何鄙夷與輕視。一個個像是初次見面便要攀關系的遠房親戚般,用頗有生硬感的演技、盡力展示著對羅素的親昵與尊重。
“來喝點吧,小姑娘。”
還有人看到羅素與薩爾董事長身邊已然圍得水泄不通,便跑到羅素的保鏢面前、熱情的遞過去了一杯橙汁,同時還忍不住的炫耀著:“這可是真正的、種出來的極品橙子鮮榨的冰橙汁。與你們平日裡喝得那些合成飲料截然不同的口感。”
“……謝謝。”
但林檎卻只是禮貌而冷淡的接下了飲料。
——她沒有從中感到什麽稀有感,反而從中感受到了毫不遮掩、刻入骨髓的傲慢。
她看了一眼那女人胸前的名牌。
【鳶尾花,神智重工事業部部長】
一個平平無奇的代號。
一個總公司本部的部長級。
比起群青先生的分公司副總監還要低上半級,但毫無疑問算是真正的“大人物”。
林檎飛快在腦中換算完畢。
原本對她來說,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人物就在自己面前、可她卻莫名感受到一陣乏味。
——原來,這些能夠輕而易舉扭轉成百上千人的命運與生死的大人物,實際上也不過如此。
既沒有群青先生與薩爾董事長身上那種溫和而可靠的感覺,也沒有塞壬女士身上的那種利索、高效、有條不紊的節律感與壓迫感。
鳶尾花女士臉上的奉承與傲慢同時浮現出來,互相擁擠著、佔據著本就不多的空間。卻讓那精致的容貌看上去如此僵硬而可笑。
林檎忍不住將目
光投向了羅素,想看看她越發崇拜的群青先生是如何處理的。
結果她卻看到,羅素微笑著、從容不迫的同時與六七個人對話。
“是的,我當時擊敗匪徒的時候,也不過才剛覺醒靈能而已。硬要說的話,驅動著我的也就是勇氣與責任心吧。
“您說的是。那時候真的是捏了一把汗,天送給我們帶來的壓力太大了。但好在大家團結一致,各自做到了極致、才能將事情妥善處理、將危害壓到最低。
“不,我說的並不是屬於英雄或是執行部部長的責任心。而是作為一個人,理所當然應該具有的責任心——不能面見慘劇發生於眼前,卻毫無動搖、亦無痛苦。
“是的,我只是想要就去做了。而我又確實能做得到,這也是一種幸運……幸運於我在面臨悲劇之時,有著改變悲劇的能力……”
那一瞬間,林檎甚至將眼前的情況幻視成了接受記者群采訪的大人物。
羅素沒有任何遲滯,就接受了自己成為眾人話題與視線中心的事實,並坦然而妥帖的處理了一切問詢與刁難。
他臉上的笑容愈發和善而溫和,一種與薩爾董事長所相似的柔和氣息逐漸發散。與周圍那些粗魯而傲慢的人群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氣氛逐漸從他的言語之中浸出。
敏感的人群逐漸意識到了這種氣質上的轉變,質詢逐漸轉為奉承、而那些生硬的阿諛竟是變得順暢自然了起來。就像是他們面前的不再是草根出身的“幸福島英雄”,而是神智重工的某位精靈董事一樣。
薩爾董事長就站在人群外面,摸著自己的胡子、微笑著看著這一切。
但很快,林檎就感覺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
“女孩,你是他的保鏢嗎?”
就像是走在路上被陌生人突然摸了一把的寵物狗一樣。
林檎下意識回過頭去就想要呲牙,卻立刻想到了這裡都是大人物、因此瞬間控制住了自己臉上的不滿。
而她只是看清了對方的容貌,在一瞬間瞳孔就失去了焦距。
像是被那絕世的美貌所攝了魂魄——
出現在林檎背後的女人,是一位容貌氣質都是林檎所見、所想、所認知中最為美麗華貴的姿態的絕世美人。她只是出現,便能將全場的目光順理成章的聚集於身。
那絕非是人類所能擁有的至高容貌,仿佛是“美”的化身。按理來說,容貌只不過是五官的隨機組合、每個人的審美也各有不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美到令人驚歎的程度。可她身上承載著的“美”,卻是完全超出了人類認知的極限……就像是人的耳朵也聽不到次聲波、可內髒卻會為之共鳴一般。
——在那五官的拚湊之中,存在著人眼無法察覺到的“異物”。
那精靈女人穿著深紅色的華麗禮服,身上戴滿一眼望去便能知曉華貴的絢爛珠寶。那些珠寶中的任何一個都能引來人們的驚歎,可在她身上卻仿佛成為了壓製她美貌的限制器、給了林檎一種“此物不配於她”的錯覺。
那金色的長發宛如至美的綢緞一般自然披散著,在室內的暖光燈之下閃閃發光。宛如至醇美酒般的深紅色瞳孔,只是注視就仿佛深陷泥潭。
看到那酒紅色的顏色, 就能聞到並不存在的沸騰的蘋果酒的香氣。她感覺到大腦傳來眩暈感,像是暈車一般腳下變得虛浮、意識也逐漸剝離蒸發。就像是溶於酒精的有機溶劑一般,她感覺到自己的意識也逐漸融化。
面頰緋紅至耳根與鎖骨,明明滴酒未沾、唇齒之間卻呼出了淡淡的酒氣。
“薩莉魯斯,你遲到了。”
喚回林檎意識的,是薩爾董事長那蒼老而溫和的低語。
她狼狽的大口喘息著,感覺到自己的雙腿都在顫抖——自那迷醉之後,襲上心頭的便是毫無由來的後怕與恐慌。
而眼前美豔至極的女人,不知何時已經打開深紅色的折扇、擋住了自己的半張臉。或許也正是如此,她才能清醒過來。
被稱為薩莉魯斯的精靈女人眉眼含笑:“或許,是剛剛好。”
在她所注視著的方向上,在林檎擔憂卻又莫名期待的注視中。
羅素若有所感,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