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將馬林魚綁在船邊,向著岸邊劃。但他太老了,也太累了。他忘記了一件事,那條馬林魚的鮮血流入了海中,引來了鯊魚。最後,那條魚被吃得一乾二淨。”
何慎言合上書,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個略帶點嘲諷的微笑。
“白忙活一場啊,你覺得呢,聖吉列斯?”
超凡脫俗的巴爾天使搖了搖頭,面容平靜:“至少他在最後證明了自己,他還有能力去單獨獵一條...馬林魚?我對這種魚並不熟悉,船長。對這個故事亦是如此,但我認為作者應該不會是泛泛之輩。”
“作者本人和他筆下的老人頗有相似之處。”
法師將那本精裝的厚重書本放在腿上,用手指的指尖敲擊著它的封皮。一種好聽的篤篤聲開始在安靜的船長室內響起:“書的有趣之處就在這裡,故事是載體,其中傳達出的精神與思想在每個人看來都各不相同。”
“有人會從這本書裡看見消極的想法,認為努力到最後不過也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有的人則覺得,結局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嘗試過。而我......”
“您?”
“我只是單純地認為這本書非常精彩。”法師微笑著回答。“所以我看了它很多遍,我也不去想什麽心得與體會,我只是專注於故事上。於是,最後我發現,故事本身就是最精彩的東西。”
復仇號幽幽駛過群星之間,碾過破碎的金屬。幾百具破碎的屍體在刹那間灰飛煙滅,化作純粹的魔力被船體吸收。
在不久前,一輪齊射摧毀了這艘叛徒們搶來的巡洋艦,一個混沌戰幫就此灰飛煙滅。他們所馴養的奴隸在無知中安靜地化作了灰盡,和所有的苦難與罪惡一同消逝了。
何慎言微微低下頭,輕聲說道:“祝你們好運。”
“船長?”
“沒事,我親愛的聖吉列斯——你和你的子嗣最近如何?上次你向我抱怨不知道該怎麽和他們相處,現在有所改善了嗎?”
大天使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他的表情並不顯得很苦惱,甚至還不自覺地笑了起來。盡管他一言不發,但何慎言已經得到了答桉。這點很好,他總是樂於見到他們的第二次機會得到好的發展的......
但有的人卻永遠不可能擁有第二次機會了。
凡人們的生命只有一次,像那樣作為奴隸生活的人甚至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他們也意識不到這件事。他們的父母是奴隸,他們的祖先是奴隸,而他們也是奴隸——所以他們的後代也會是並將永遠是奴隸。
他們甚至不會反抗,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反抗到底是什麽意思。
帝國已經在逐步改善這件事了,待到紋陣推廣至整個疆域中後,凡人們的生活至少不至於再那麽悲慘。但是,這些人呢?
但是——這些人呢?
法師若有所思地敲擊著老人與海的封面,他知道自己正在與某種思維較量,他也知道自己不會贏。
但是......你總得一試。
他抬起頭:“中樞。”
“我在,船長。”
“針對食屍鬼的改造,前期準備工作完成了嗎?”
“預計還需五分鍾,您可以稍作等待。”
“不,不必了。”
法師站起身來,將書輕輕地遞給了聖吉列斯:“沒事的話,你可以讀一讀。這些來自過去的故事還是很有意思的,聖吉列斯。”
“我會的,船長——但您要幹什麽去,還有,食屍鬼?”
“稍後我會讓他與你們見面的,但不是現在。如果你好奇的話,
可以去詢問羅伯特。”法師平靜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領,走出大門,留下最後一句話:“至於我,我要去賦予一個人他來之不易的第二次機會了。那句古語很不錯,聖吉列斯。”
“一個人若是想要與怪物搏鬥,他就得先成為怪物。”
大門合上,巴爾的天使安靜地撫摸著手裡的書籍,在片刻後翻開了第一頁,細致地閱讀了起來。
“你們做了個標記?”
“是的,吾主。”
“用以警告他,不要追上來?”
“是的,吾主。”
戰爭鐵匠沒有對此發表評論,他短暫的停頓讓阿方索·坦格裡斯與高爾·貝德來德倍感驚恐。
戰爭鐵匠性情並不暴戾,考慮他的出身與所受到的歧視,這點簡直令人震驚。他也並不嗜殺,對他而言,殺戮是手段而非目的。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更好的活下去,在混沌戰幫之中,他是一個不錯的領袖,因為他賞罰分明,且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開始殺人,亦不會毫無理由地就讓部下去送死——但是,如果他開始沉默,那你就要小心了。
戰爭鐵匠轉過身來。
他有著一張醜陋的臉,他的醜陋不僅僅是因為相貌的可怖,皺巴巴的臉皮和那被改造的一隻義眼,還因為那種陰鬱的神情。
名為洪索的戰爭鐵匠終於輕聲開口:“你們做了一件愚蠢的事。”
“他們追不上我們,吾主,我們已經提前兩個自然月離開了。”高爾·貝德來德強自鎮定地回答。
“時間並不重要。”洪索說。“而你們的自信更是來得毫無根據——他的名字已經在至高天內成了禁忌,除去愚蠢的懷言者與沉迷享樂的懦夫以外,還有誰不知道他的名字,還有誰不知道奸奇的覆滅?”
“而你們。”
他向前走了一步。活化金屬右臂微微舉起,這源自太空死靈的科技有著令人震驚的出力與靈活:“居然。”
“給他。”
“留了一個標記。”
“一個活著的,瘋癲的星系總督......”
洪索的語氣依舊平靜:“這只是一次簡單的征兵任務,我從未發布過任何命令讓你們做這件多余的事,我也從未說過我們應當參與進這場戰爭之中。但你們卻毫不猶豫地將我們拉了進去,甚至沒有經過我的同意。”
“吾主——”阿方索·坦格裡斯試圖說些什麽,卻立刻被打斷了。
“噓。”
洪索安靜地看著他,放下了舉起的右手:“我不會殺了你們,在我的規則內,除非你背叛,否則我不會處決任何一個血生軍。為此感到慶幸吧,因為我們都活不了多久了。”
“吾主?!”兩人惶恐地驚叫起來。
戰爭鐵匠罕見地歎了口氣。
“不明白嗎?”
他站在散亂的線纜與管道中,身後的工作台上放著幾件尚未完成的作品,大多為精巧的小機械造物。幾十把工具被整齊地放在牆壁上的工具袋裡,隨著艦船的搖晃,互相碰撞,乒乓作響。
“他來殺我們了。”
洪索輕聲解釋。
“黑袍之人有仇必報,惡魔們不敢說出他的名字,甚至不敢詛咒他。這麽做過的惡魔都已化作灰盡......前不久的亞空間風暴你們以為又是誰人所為?我不是個愚蠢的人,我亦不迷信所謂神明的力量。但是,事實就是如此,他已經來殺我們了。”
“可是——吾主,我們正身處大裂隙內,難不成他能穿過紛亂的混沌汪流找到我們?”
“他能。”洪索嚴肅地回答。“所以,去艦橋,讓導航員重新定向。我們要去往梅德倫加德。只有他能救我們了。”
兩人迅速離開。
洪索——臭名昭著的洪索留在原地,表情沒有變化,依舊冷靜而理智。他甚至沒有因為下屬的愚蠢而動怒,至多也只是感到有些失望。
考慮到他作為一名混沌軍閥的身份,這點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事實勝於雄辯。他就是沒有生氣。
戰爭鐵匠安靜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後,他拉出那張親手打造的椅子坐下了,腦海中開始回想起一些往事。伴隨著它們的湧現,一個詞語開始在洪索心中閃過。
“邪惡”
有許多人用這個詞與來稱呼過他,洪索沒有反駁過任何一個人,亦沒有拒絕它。他坦然地接受了這個描述,但絕不喜歡它。
他的邪惡是必要之舉——作為一個出生在混沌方的基因雜交兒,倘若不變得邪惡,是無法活下去的。他是個實用主義者,所作所為除了生存別無其他目的。
洪索在片刻的沉默後重新拿起了他那些作品中的其中一個,端詳著它,試圖在腦海中推算出應該如何改進。他失敗了,哪怕是他這樣一個冷酷的怪物,也無法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工作。
於是他順手將其放下了,順便前往了記憶中的某個角落。
很少有人知道,洪索曾經和佩圖拉博下過一次棋。後者並不如傳聞中的一般喜怒無常,受情緒乾預。至少在棋局上的表現是這樣,佩圖拉博擁有令人無法理解的敏捷思維,他總能抓住洪索的弱點,並輕易地戰勝他。
他的思緒漸漸往下沉去......一張冰冷的臉出現在他眼前,洪索本身有一半基因種子來自鋼鐵勇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張臉的主人——佩圖拉博是他的父親。
當然,他從未這樣稱呼過佩圖拉博。
“你運氣過人,洪索。”記憶中的佩圖拉博如此說道。“我不想貶低你的成就,以一個混血兒的身份達到如今的地位並不容易。但你的確運氣過人,你要否認這點嗎?”
工作台前的鐵匠回答:“不。”
“很好。”記憶中的佩圖拉博點了點頭。“誠實是很重要的事,哪怕對於我們而言,它也是一種值得誇獎的品質。”
“還記得那場棋局嗎?”
記憶中的佩圖拉博說出了新的話語,這不是他記憶裡留存的畫面。而是洪索正在借用佩圖拉博所留下的面貌與智慧來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
當然,戰爭鐵匠不會透露他為何會求助於佩圖拉博的。
“我記得。”
“我曾讓你來進攻,一個星域戰區。盡管你當時沒有表露出來,但我嗅到了你對於這樣一場規模戰爭的畏懼。你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在這種規模的戰爭中勝過我。”
“是的。”
“但你沒有拒絕,你花費了幾個小時,謹慎地排兵布陣,移動艦隊以獲取資訊,探索我的防禦部隊具體配置。你一共進攻了三次,三次都沒能成功。”
“是的......原體。”
記憶裡的佩圖拉博微笑了起來,這微笑脫胎於洪索獲勝後的讚許。至於現在,則被洪索用在了這裡,他模彷著原體的口吻,開始與自己對話。
“我不是你的原體,你清楚這點——讓我們回到正題上來,你在這次失敗後認為自己無法成功,因此對我吼叫,覺得這樣的戰鬥根本不公平。你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麽說的嗎?”
洪索點頭,在工作台前攥緊了自己的作品。
“我說,你是鋼鐵之王佩圖拉博,你給我設定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挑戰。能夠取勝的條件根本就不存在,你在愚弄我。”
“那麽,我是怎麽回答的?”
“你說......”
遙遠的梅德倫加德。
一個巨人坐在城堡的主廳裡,閉著眼輕聲回答:“你失敗的原因再明顯不過了,你模彷著他們,對不對?你試圖像我軍隊中的其他戰爭鐵匠那樣戰鬥。這點太愚蠢了,你不是鋼鐵勇士,你亦不是尋常的戰爭鐵匠。”
洪索愕然的臉出現在他眼前,帶起陣陣漣漪,虛幻的波動一閃而過。
“你以為我想讓你這麽做嗎?”巨人質問道。“在此之前,我從未與你見過面。我也從未指點過你,你來尋求我的幫助,渴望我的教誨。現在我將它擺出來了——而你要聽嗎?”
記憶中的洪索點了點頭,沉默而羞愧。
“我希望你像自己那樣戰鬥。像洪索那樣去戰鬥。你是個雜種,洪索,你在歧視中成長,你戰鬥至今,給了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還擊。你活著就是對他們最大的羞辱......”
“所以,去戰鬥吧,洪索。這是你能一次性羞辱所有看不起你的戰士的唯一機會,任何看不起你的人都會為你的勝利而無地自容的,洪索。”
他竟然微笑起來。
“像你自己一樣去戰鬥吧,證明自己,證明給他們看......”
佩圖拉博睜開眼睛,微笑著低下頭:“我的兒子。”
他吐出這句話,是因為他知曉,洪索即將死去。至高天內的汪洋捎來訊息,黑袍人已經開始了他的追獵——他不會放過洪索的。
佩圖拉博緩慢地站起身來。
梅德蘭嘉德是個宏偉的工業世界,戰鬥坦克,武器、彈藥一刻不停地在工廠內誕生,濃煙滾滾,升上天空,一隻大軍正在緩緩成型,而這一次......
不是為了征服。
暴君的表情逐漸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