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這樣,老師。”
法師揮了揮手:“我說過,這些事以後可以不必再來征求我的允許。你們在戰爭方面的智慧遠勝於我,更何況是加起來討論出的結論——所以,如果你們都同意福格瑞姆的建議,那就這麽做吧。”
“中樞,按照福格瑞姆的話來調整復仇號的行駛速率。”
“明白。”
基利曼揉了揉眉心,福格瑞姆那番簡短的話調動了原體們的情緒。雖說後面的辯論顯得更為激烈,但這番話反倒長久地在他心中留存。
他暗自想到,是的,他們應該畏懼我們。
“老師,有關那位總督——”
“——叫他食屍鬼吧。”
何慎言突然開口,吐出一個單詞。
這讓基利曼有些驚訝——他不知道法師為何要用這個詞語來形容那位總督。
在他看來,這個單詞不應該與一名這樣的忠誠者扯上聯系才對,若是其他人,基利曼會立刻進行反駁,說不定還會感到憤怒。
但既然是法師所說出來的,他也就保持了沉默。
因為他知道,他的老師肯定還有下文。這種別具一格的說話方式是他的特征。
何慎言似笑非笑地旋轉了座椅,好讓自己能把腳翹到桌子上來。他似乎知道羅伯特·基利曼在想些什麽似的,慢悠悠地開口了。
“別誤會我,羅伯特。這是他給自己的新名字,治療艙已經治愈了他所受到的傷害,精神方面的問題也被中樞解決了......在想起了一切後,這就是他給自己的新名字。”
他轉過頭,輕聲開口:“利克托,能麻煩你將這位食屍鬼帶過來嗎?”
隱藏在陰影中的禁軍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立刻走出了船長室。
羅伯特·基利曼皺起眉,疑慮在他心中湧動。
按照這位總督的經歷來看,他給自己起這個名字其實並無錯誤,甚至能精準地概括他是如何活下來的......
但是,無論出自何種願意,他都不願意看見一位忠誠者用這樣的名字來稱呼他自己。
他決定待會好好地問詢一番原因。
法師保持著那種笑容,看了看他的學徒,並未說些什麽。羅伯特·基利曼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否則肯定會改變他現有的念頭。
三分鍾後,船長室的大門滑開了,禁軍帶著一個經過治療後依舊顯得瘦骨嶙峋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穿著中樞製造出的星系總督製服,臉上一片麻木。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無法合身。
利克托朝法師微微欠身,隨後便再度站在了船長室的陰影之中。那位自稱食屍鬼的總督則緩慢地走上前來,行了個天鷹禮,隨後便深深地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羅伯特·基利曼的眉頭越皺越緊。
“你為何不說話,凱佩爾·雷吉諾德總督?”
基利曼盡量以溫和的語氣詢問:“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嗎?”
被稱作凱佩爾的男人低著頭回答道:“不,殿下,我除了營養不良以外已經沒有任何疾病。”
“那你......”
基利曼頓住了,過了好一會才繼續開口。他意識到,自己的語氣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有些生澀。他不知曉原因,且不喜歡這種感覺。
“好吧,凱佩爾總督,按照慣例,我將對你進行一些問詢。這件事以往會交給軍務部來進行,現在則是我來。但是,在問詢開始以前,我想先問你一個特別的問題,你可以選擇回答或不回答。”
凱佩爾·雷吉諾德抬起頭來,緩慢地點了點頭。他那不健康的臉色讓基利曼的眉頭愈發緊皺。
“你為何要稱自己為食屍鬼?”
“因為我是靠著吃他們的屍體活下來的。”凱佩爾·雷吉諾德如此答道。
他的語氣沒有變化,音調沒有升高。高哥特語原本是種抑揚頓挫的語言,可是,從他口中吐出的高哥特語聽上去卻比伺服顱骨的聲音還要機械,還要死寂。
那裡面一點生機都沒有,若不是凱佩爾·雷吉諾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基利曼恐怕會認為說話的並不是人。他已經開始有點無法忍受了。
“我吃他們的屍體,殿下。”
他重複了一遍。
“我渾渾噩噩地這樣度過了一年,我睡在我宣誓保護之人的屍體中,我吃著我下屬們的屍體。我還記得那種腐爛的味道,殿下。所以我想用這個名字來稱呼我自己。凱佩爾·雷吉諾德已經死了,站在您和活聖人面前的不過只是一隻僥幸苟活的怪物。”
“帝皇的教導中,沒有這樣的事。”
基利曼沉默了片刻。
“你不是怪物,凱佩爾總督。當一個人的生命受到威脅之時,他所做出的極端行為應當是可以被原諒的。帝皇教導我們應該珍惜自己的生命,你做到了。更何況,你並非是完全出自自己的意願——是他們強迫你這麽做的,是嗎?”
“或許吧,殿下,但我想活下來。”
男人麻木地回答了這句話,隨後提起了一件與當前話題毫無關聯的事。
“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臉。”
“誰?”基利曼問。
“他們——殿下,他們。那些站在屍體坑邊緣嘲笑我的人。我衣不蔽體地啃食下屬的屍體,而他們就站在上面嘲笑我。我一邊吃,一邊抬頭看著他們,做出可憐的模樣。他們以為我是已經瘋了,好吧,我或許的確瘋了......”
他的臉部肌肉開始顫動。
枯瘦而蒼白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神情開始流動。
顴骨下方的肌肉運作了起來,一個許久未曾出現的動作依照主人的意志出現在了這張臉上——在這張因為過度虛弱而變得醜陋不堪的扭曲之面上,一個笑容緩緩誕生了。
一個扭曲到了極點的笑容,其中沒有半點善意存在。
“但我記住了他們的臉!”食屍鬼咆孝起來。
他的聲音幾乎讓基利曼為之驚訝,他不明白,這樣一個虛弱的人是從何而來的力量爆發出如此洪亮的聲音。他的聲音在船長室內盤旋著,站在陰影中的禁軍低下了他的頭,像是在表達敬意。
對他來說,這樣的人,哪怕是凡人,也足以令他尊敬。
法師面無表情地揚起了頭,凝視起天花板上的紋路。一言不發。
基利曼發現自己說不出任何話來,哪怕是一個簡短的音符都無法發出。他本能地沒有打斷這位總督的話。
而食屍鬼還在繼續。
“我記住了,殿下,活聖人閣下!我記得他們的臉!我也記得他們彼此之間的稱呼,皮爾斯坦的寒風將他們的名字吹拂到了我的耳邊,我記下了!”
他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搖晃著跪倒在地,隨後立刻掙扎著爬起,臉頰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阿方索·坦格裡斯,高爾·貝德來德,兩名混沌阿斯塔特,叛徒們以他們唯首是瞻。還有他們的主子,他們稱之為洪索的主子!”
深刻的憎恨扭曲了食屍鬼的臉,可那笑容卻依然存在。他幾乎站不穩,胸膛在說話的間隙快速的起伏,但他沒有停止。
“我沒見過他——!但我知道是誰進攻了皮爾斯坦星系,是誰殺戮了我宣誓保護的人民。是他!這個叫洪索的雜碎!平民們被從家中拖出,男性就地格殺或用作所謂的‘材料’!”
“女性被驅趕到一旁,一個一個地固定在轟隆作響的巨大機器上!她們的尖叫聲我永世不忘,我被他們強迫著跪地看完了全程,他們割下了我的眼皮好讓我看得更清楚,說這是對我拒絕他們好意的懲罰!去他媽的!那些無辜的人被那機器改造成了可怖的模樣,然後——然後——”
他顫抖著瞪大了眼睛,血絲爬滿眼白。他咬緊牙齒,咯咯作響,神情扭曲而瘋狂,口水從唇舌之間湧出:“那些孩子們被塞了進去!塞進了她們的腹部!天殺的混沌雜碎!”
“夠了,總督。”
羅伯特·基利曼說:“已經夠了,你不必再說下去了。”
“讓他說完,羅伯特。”何慎言平靜的聲音響起。“之後呢,之後發生了什麽,食屍鬼?你記得,對不對?”
“我當然記得!”
食屍鬼驕傲的挺起胸膛,猙獰地臉上,扭曲的笑容沒有絲毫減退。
“兩個星期......我記得清清楚楚!兩個星期,大人,那些孩子們就從母親的腹中誕生了,他們變得高大無比,強壯無比,幾乎和阿斯塔特們一般高。但他們沒有皮!”
他的眼睛瞪大到了極限。
“於是——他們開始剝那些還活著的男人的皮!這下我知道材料是什麽意思了,他們用他們的皮來給這些醜陋的怪物縫製皮膚......我看完了全程,大人,這就是他們在皮爾斯坦上做的事情,我親眼所見。”
食屍鬼的語氣逐漸平息了下來。
“我一直對他們怒罵,於是他們割了我的舌頭。然後,我對他們瞪視,於是他們挖了我的眼睛。他們試圖讓我屈服,那個叫阿方索·坦格裡斯的混沌叛徒本來想殺了我,可另一個叛徒拒絕了。”
“他為什麽拒絕,食屍鬼?”法師問。
羅伯特·基利曼發覺,他的語氣輕柔到了極點。
“因為他說,您將到來!”
食屍鬼死死地盯著法師:“他說,黑袍人即將到來!於是他們殺了所有人,唯獨留下了我。他們挖出大坑,將屍體排列於其中,唯獨留下了我。那個叫阿方索的雜碎說這是為了警告,但我覺得,他們一定是因為害怕才逃走的。”
食屍鬼放聲大笑起來。
“他們害怕,所以他們逃走了!我無數次地想要自殺,但我最終活了下來,大人!我知道,他們害怕您!他們裝作無所畏懼的模樣,卻連見到您的勇氣都沒有就逃跑了!”
一抹微笑在何慎言臉上綻放。
“是的,食屍鬼,他們害怕我。他們沒見過我,卻仍然害怕我——他們怕的是我所帶來的某種概念,這概念讓他們意識到,他們已經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肆意妄為了。”
法師緩緩地站起身來。
“所以他們怕得要死......所以他們開始跑。何等的懦夫啊。你不怕他們,是不是?”
“是的,大人!”
“你提供的消息非常有價值,食屍鬼。你讓我知曉了是何人犯下此等罪行,這點很好。”
“仇恨不應該是抽象化的,它應該被具體地指向某個方向,某個人——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做的很好,食屍鬼。所以我要給你一個親手復仇的機會。”
羅伯特·基利曼瞬間意識到了他想要做什麽,他猛地回過頭,語氣焦急:“老師?!凱佩爾總督只是個凡人!
“噓,羅伯特。他不是凱佩爾·雷吉諾德。”
何慎言輕聲說道:“難道你看不見?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由仇恨所鑄就的怪物,外皮之下是燃燒的火焰......對不對,食屍鬼?”
曾經是凱佩爾·雷吉諾德的男人扭曲地狂笑著,點了點頭。
“可是,老師!”基利曼試圖據理力爭。“凱佩爾總督已經過了適合的年齡了,以這樣的年紀開始進行改造手術?他會死的!”
“我並不畏懼死亡,殿下!”
“叫他食屍鬼,羅伯特,尊重他的意願。”何慎言微微一笑。“人類皆有自由意志,如果凱佩爾總督想要這樣稱呼他自己,我們為何不隨他的意?”
“再者,別忘了,我是個跨界法師。”
他的話讓羅伯特·基利曼為之一愣。
“我手上可不只有一種改造方案......”法師意味深長地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