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佳德對撕臉的認知完全來自於遠征開始前得知的一部分資料。
換言之,他所知道的東西可能並不比史蒂夫與佩德羅多,但交換情報仍然是有必要的。任何情報對戰爭來說都至關重要,尤其是在對獸人們的戰爭裡。
雖然綠皮們並不是能以常理揣度的生物,但它們並非泰倫蟲族那樣完全不可預測的東西,獸人的行為邏輯仍然是可以被了解甚至是被預測的。
安佳德說:“撕臉,又名格拉卡。一個狡猾且凶殘的獸人,力量強大。性格極端暴躁,且非常嗜血,審判庭的情報上說,它喜好用受害者的血液塗抹在自己的身體與盔甲上。”
佩德羅皺了皺眉。一個獸人有著這種愛好,他已經能想象出那種令人窒息的臭味了。
史蒂夫倒是顯得無動於衷,他點點頭,又問:“有與帝國交戰的記錄嗎?”
“有的,大人。撕臉與黑曜石之劍戰團的毀滅有直接關系。它在一場自己發起的遠征中摧毀了黑曜石之劍戰團家園星球奧布斯提利亞,黑曜石之劍戰團也隨著他們的家園世界一同逝去了。”
佩德羅在一旁沉痛地合上眼睛,史蒂夫的坐姿在悄無聲息之間改變了。他將背挺得筆直,一種如芒刺背的威脅感突兀地於安佳德心中升起。他立刻咬緊牙關,讓自己不至於在史蒂夫面前失態。
“我明白了。”史蒂夫緩緩地說。“紋陣,保持全速行駛。”
他們的船在銀河的邊緣無聲的呼嘯而過,碾過冰冷的碎石,經過落寞的群星,銀色的表面反射著宇宙中奇詭的景象與肉眼難以觀察到的射線,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
有某種情緒正在其上緩緩燃燒。
戰爭遍布銀河各處,人類在其中並不能算得上是得勝者。盡管已經有不少人確信勝利的天平會逐漸朝著他們這邊傾斜,可目前為止,人類依舊只能算得上是戰爭裡的輸家。
何慎言收回右手,金色的光輝從空氣中一閃即逝,靈能暴漲,兩聲相似的咆孝從虛空中傳來,還帶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
“別再來煩俺們了,蝦米!”
“俺們不喜歡和蝦米講話!”
第三十七次試圖與獸人神祇的溝通失敗了,法師倒也沒特別失望。目前的情況他是早有預料,獸人的神明與它們本身一樣不可捉摸,之所以連續嘗試溝通三十七次,只是出於一個法師的好奇心罷了。
好奇心,法師們的進步之源,也是他們的毒藥。縱觀無數世界的歷史,沒有哪個真正的求知者能擺脫它。
何慎言也不例外,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身影一閃即逝,出現在飛船的第二艦橋,不偏不倚地剛好傳送至鋼鐵之蛇戰團的駐地,將一隊負責站崗的阿斯塔特嚇了一跳。
無論經過多少次,他們也無法習慣這位閣下神出鬼沒的移動方式。
“向您致敬,大人!”
領頭的那名老兵滿臉嚴肅地向他點頭問好,他們已經清楚了何慎言的喜好,知道他並不喜歡太過繁瑣的禮儀,這樣反倒剛剛好。
“今天是你們輪班啊......如何,孩子們的訓練情況怎麽樣?”
何慎言倒也沒急著進去,索性靠在一旁過道的牆壁上開始笑眯眯地和他們聊天。如果他想的話,他可以是個非常不錯的談話者,比如現在。
一個感興趣的話題能讓任何人打開話匣子,老兵也不例外,他臉上立刻帶起了掩蓋不住的微笑,其他阿斯塔特也是如此,一種無聲的喜悅開始在他們之中蔓延。
“非常好,大人,模擬艙簡直是能與醫療艙媲美的聖物。他們不需要付出鮮血與生命的代價就能最大程度的鍛煉自己,且每次失敗都能從中吸取教訓。”
老兵說著說著,臉上竟然帶起一抹豔羨:“我當年在海裡和海蛇們搏鬥的時候可沒這麽好運......”
“時代是會進步的嘛,你們的征兵方式還算是好的。有些戰團的征兵乾脆就是將人扔到一起讓他們自相殘殺......這種殘忍且毫無意義的行為注定是要被淘汰的。”
何慎言搖了搖頭:“對比之下,極限戰士的征兵方式竟然算得上最好的,我猜這也是為什麽你們的數量這麽多的原因之一。”
他提到這件事,母團也是極限戰士的一眾鋼鐵之蛇們紛紛滿臉尷尬地移開了視線,老兵開始不自然地盯著自己的靴子——顯然,他們也是清楚自家母團最大的特點到底是什麽的。
“不提這些了,因賽爾呢?”
“戰團長正在接待一名機械神甫。”老兵答道。“好像還是從火星來的,名頭不小。”
法師緩緩挑起右眉,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來。他大致已經猜到那個機械神甫到底是誰了。
——還能是誰呢?
多米尼烏斯·貝利撒留·考爾敲了敲自己這具分機的腦袋,過熱的症狀沒有得到緩解,嗡嗡響起的運轉聲因為頻率太高甚至出現了一種尖銳的哨聲。
不得已,他隻得從自己腰上的工具袋裡掏出一根擁有自動適配功能的螺絲刀來。當著一旁因賽爾的面,他摘下了自己的紅布兜帽,露出其後密密麻麻的線纜,並將螺絲刀插入了其中的一個縫隙開始狠狠扭動。
“......考爾神甫,您這是在幹什麽?”
“日常維修,不必在意,戰團長。”
考爾的機械合成音依舊穩定,只是多少有些帶上了電流:“我記錄的東西太多了,有不少已經衝擊到了我的底層邏輯......啊,用您能夠理解的話來說,我現在處於快要患上精神障礙的邊緣。”
因賽爾點點頭,心說不愧是機械修會的,竟然能將快瘋了這種事說的如此清晰脫俗。
“您對模擬艙的觀感如何?”
因賽爾抬起手,指著他們面前的玻璃幕牆問道。牆後的一整個房間擺滿了模擬艙,其中一半正在運作,裡面躺滿了鋼鐵之蛇的預備役。
“老實說,因賽爾戰團長,我根本就看不出來這至高無上的傑作到底是怎麽運作的。我的知識還是太淺薄,甚至無法理解這樣的偉大之物。”
考爾坦誠地說,但手上的動作仍然未停,還在片刻不停地扭動螺絲刀。電流從他腦後那些粗大的線纜裡冒出,因賽爾不由得後退了一步,開始擔憂這個來自火星的神甫要是突然腦袋炸開了得怎麽辦。
“這是一種特殊的模擬技術,啊,我想想,在七十三年前有一個神甫提出過類似的構想,但被大多數人投票否決了。他所構想出的那種原始模擬艙需要集成神經束與接口,前者好說,後者卻需要進行大面積的改造手術......”
考爾絮絮叨叨地講述著,絲毫不考慮因賽爾聽不聽得懂他嘴裡那些生僻的名詞。
“被否決後,他在私下進行過實驗。用了一些死刑犯與克隆人進行手術,在許多失敗的桉例過後,他成功了一例,並通過神聖的芯片構建出了一個簡陋的世界,將那個犯人的意識放了進去。三天之後,那個神甫的鑄造車間被我們用火炮炸平了。”
因賽爾沉默半響,問道:“為什麽?”
“因為那個時候偉大的萬機之神還尚未親手殺死邪神中的一員,她通過神聖的芯片入侵了那個犯人的意識,並輕而易舉地腐化了在場的所有人。”
考爾輕描澹寫地取下螺絲刀,晃了晃腦袋,齒輪咬合並繼續轉動的聲音從他的金屬腦袋裡傳來。
他說:“所以我們將類似的討論永久封存了,只是沒想到,今天竟然能在您的駐地看見完整的模擬技術。”
“這是船長的作品。”
“嗯......這就能夠解釋了,萬機之神的使者親自出手,便等同於她親自降臨......啊,多麽美麗的機械啊。”
考爾猛地趴在玻璃幕牆上,一雙金屬眼完全貼合在了玻璃上,仿佛想將自己的眼睛伸進去似的。他古怪的動作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態讓一旁的因賽爾又不著痕跡的後退了一步。
不得不說,他已經後悔接待這位神甫了。
機械神甫們大多都是瘋子,他們級別越高,掌握的知識越多,人也就越瘋癲。因賽爾雖然不知道考爾的具體身份,但看他這個樣子,起碼也是個高等級的技術神甫。
因賽爾的猜想已經快要接近到真相了,如果他能接觸到考爾的真身,而不是這具分機的話,想來他應該能完全猜出考爾的身份。
只可惜世界上沒有如果。
藍光閃過,因賽爾見怪不怪地後退了一步——能在復仇號上如此大張旗鼓地進行毫無預警的傳送的只有一個人。
何慎言從中出現,考爾的脖頸猛地一顫,卡吧卡吧轉過頭來,聲音表現出一副卡頓的模樣:“您...好...船...長......”
“你好,考爾神甫。”
法師頗感興趣地看著他那直閃藍光的電子眼,乾脆先側過頭和因賽爾聊了起來,也算是給考爾一點維修自己的時間。
“模擬艙的效能如何?”
“和您交代的一樣,一個聚能房間內最多只能擺放四十六台模擬艙,超出這個數字會導致聚能傾斜。”
因賽爾一絲不苟地說,早已將這些數據牢牢記下:“法陣中樞給出的解決方案是提升聚能法陣的效率,已經排上議程了。”
“很好,越早解決能效問題,我們就能越早地將模擬艙推向所有戰團。嗯......不過這個計劃目前仍然有個難點,有一部分戰團一直在偏遠星區進行著他們的戰鬥,在行星網絡的幾個大區鋪設完成之前,恐怕他們連我們是誰都不會知道。”
法師撇了撇嘴——復仇遠征預計還有三十七天的準備時間,基利曼已經開始調動極限戰士了,軍務部的官員們也為了復仇遠征已經超過三個月連軸轉了。所有人都希望它早日開始,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這件事急不來。
遠征完成有無數好處,行星網絡的鋪設便是其中之一。
在法師的初步設想裡,終端會在帝國的疆域間形成以星區為單位的大面積網絡,只要這個計劃成功,帝國就能對治下的星球再次擁有強大的管理能力。同時,也能讓那些在偏遠星區戰鬥的戰團能夠方便快捷地接收到來自泰拉的直接命令。
像以前那種天高皇帝遠,行星總督等於帝皇分身的情況便不會再出現了,再加上行星網絡的內置傳送功能,任何星球都能擁有充足的食物供應。這件事是最為關鍵的,基利曼每天都在看泰拉與泰拉空間站上的農業生產報告,為的就是這個計劃。
他對這件事無比關心,甚至一度超出魔法的練習,每天醒來第一時間要做的事就是查看農業的具體情況並與法師進行交流。
在帝國內,羅伯特·基利曼是對基建最為上心的人,也正因如此,他非常明白充足的食物到底意味著什麽——要知道,根據一份統計顯示。百分之八十的叛亂原因都是食不果腹。
他們短暫的談話結束了,考爾也總算解決了他說話卡頓的問題。神甫用一根冰冷的金屬手指敲擊著自己右邊的電子眼,試圖找出它顫動的原因,但沒能成功,隨即作罷。
就這樣,他用顫抖的眼睛看著法師,並用一種小心翼翼的語氣問道:“您來找我有什麽事嗎,船長閣下?”
“沒什麽事,我只是聽說你在鐵蛇戰團的駐地參觀而已,只是單純的想來看看——你對模擬艙很感興趣嗎,神甫?”
“這......”
考爾有些猶豫,他不清楚這位船長對待知識的態度是否和機械神甫們一樣,但前一次會面時他並沒有表露出這方面的意圖。於是考爾還是決定實話實話。
“是的,我對模擬艙很感興趣。”考爾點了點頭。“它簡直就是完美的造物,是靈與械的巔峰混合,是無可替代的——”
“——好了好了,你的措辭弄得我都有點覺得不適了。”
法師搖了搖頭,豎起一根手指:“既然你對它很感興趣,那麽,要不要試試看呢,考爾神甫?”
考爾的機械眼在那一刻差點從他的金屬臉上飛出來。
再次醒來,多米尼烏斯·貝利撒留·考爾已經來到了一個嶄新的地界。
這種感覺很奇妙,在他過去的人生中從未有過。他已經活了一萬年,見過的人和無法解釋的事有太多太多,但是,模擬艙仍然能給他一種此前從未體會過的感覺。
這是前所未有的,這是至關重要的,這是令他...萬分激動的。
考爾默不作聲地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肢體,機械分機的狀況非常良好,且極度擬真。他完全分不出自己到底是在模擬中還是被那位閣下真的扔到了某個偏遠的星球上。
出於信任與嚴謹的邏輯推理,前者在他的推論中佔了上風。
他的電子眼開始忠實的運行並捕捉模擬中的各項數據,考爾的設計沒有辜負他。他的電子眼甚至將空氣濕度都完整地匯報給了他。
——但是,天氣、濕度乃至於環境極好這種東西並不是他想要的。
那位閣下同意讓他進入模擬,可是,他的目的呢?
考爾才不相信他只是一時興起想讓自己進來隨便玩一圈罷了。
他抬腿向前走去,這具分機並未設計成太過追求效率的樣式,大部分機械軀體還保留著基本的人形。因此考爾仍然得采取步行前進,四周的風景被他牢牢地通過電子眼儲存了下來。
藍天、白雲與參天巨樹。他面前不知為何出現了一片原始森林,一些飛鳥從林中飛起,掠過天邊,發出清脆的鳴叫。考爾仍然不為所動,對他來說,這些有機體毫無價值。
他只是往森林深處走去,越往裡走,他就越能感到一種詭異的不和諧感。森林極其安靜,甚至到了落針可聞的地步。
踩在厚厚的落葉上,枯葉被壓碎,又被他的體重帶著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考爾知道,它們會給泥土提供非常好的養分,這是自然循環的一種。
可是——這些跟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繼續前進。
仿佛是過了某個極限,四周陡然黑暗了下來。電子眼啟用了夜視模式,他安靜地向前行走,長杖隨著他的步伐落在泥土之上。他的重量使得每一步的邁出都無比艱難。
考爾行走著,時間仿佛化作了無謂之物,他行走、行走、行走——然後繼續行走。忘我地行走,人生中仿佛突然只剩下了這一個意義。
終於,黑暗的森林有了變化。
兩點紅光於他的頭頂轟然綻放,巨大而熾熱的氣流吹歪了無辜的樹木,甚至令它們拔地而起,化作無根的浮木。考爾停住步伐,原本已經陷入低耗思考模式的大腦再次調整,他的人格活躍起來,電子眼閃爍起藍光。
在全功率運轉的電子眼作用之下,考爾看見了——清晰無比地看見了。
在他面前,有一尊鋼鐵的巨神正佇立在黑暗之中,森然而冷澹地凝視著他。
“卡——啦。”
某種東西卡主的聲音響起,考爾跌倒在地。伺服器運轉出錯,開始向他瘋狂報警。而他根本沒有去理會,只是狂熱地仰起頭,最後甚至是將上本身歪折了將近九十度——他用貪婪的眼神看著這尊鋼鐵巨神,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直至因為昏迷而被模擬艙強製彈出之時,考爾都沒有移開過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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