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舊在作畫之人,聞聲一頓後搖頭晃腦笑道:
“管他作甚,釣魚撒餌可得,施恩圖報難求,對我來說,無非是八個字而已!”
那騎驢看花尋花人,持劍問劍迷茫客,但求富貴好玉者,殘魂寥落養屍戶......
這些年裡,莫振聲與他們在黑山偶遇,或送機緣,或救其性命,或與之論道,或助其問心。
均得一承諾。
當時種種,依舊歷歷在目。
白候腳步一頓,回頭好奇道:“把那八個字講來聽聽。”
“信人不改,但錯無妨!”
那老鬼笑著回道:
“那些人能來幾個就幾個,我能有幾分便把握幾分,便是一分沒有,今日,我也要看一眼陽間。”
紅塵世道深,那些人便是死了,死絕了,也不出奇。
可他,連殘魂都要消逝了,還有什麽可怕?
哈哈哈。
筆畫愈深,莫振聲手中已是漆黑一片。
沒了鬼候威壓,趙紫夕便又可掌控身軀,此刻運行法目,但卻無法洞穿莫振聲在畫之物,已經不知道是今日第多少次驚歎道:
“沒有修為在身,全以意氣而凝妙真道法,這是什麽境界?”
她心中驚駭至極,又想起白候口中那十六個字。
向生而死,逆轉陰陽,魂飛兩界,肉胎重生!
之前心中雖然知道鬼候和他都不該是開玩笑的鬼,但終究存了一份驚疑。
但現在,看過了這老鬼的畫,看過了他的狂。
趙紫夕不知為何便篤信了。
陰魂重生?
天方夜譚啊!
陰陽兩界,生死殊途。
誰也不敢有半點逾越。
一旦打通這一線,說不得就要陰陽大亂,萬道同傷。
想到這裡,趙紫夕發現了一個疑點。
對啊。
他們,憑什麽?
一個鬼候就夠嗎!
恐怕,他還有特殊。
想到這裡,趙紫夕凝聚法力於雙眼,暗中用出了龍虎秘傳法眼,看向了那老鬼,多番洞穿查詢,終於發現了那藏在魂影之內的一點元陽。
終究是境界低微,白候一眼可看穿的東西,她要全力才可發現。
於是她也如三十年前的白候一樣驚訝。
陽壽?
人死壽清,天下萬鬼皆是如此,即便另有機緣以鬼身修行到久命長生,也不可能再有元陽,重回陽間,即便是得道大真人隕落遺留真靈殘魂,也不可能再留元陽,不得有逆。
可他怎麽會還有陽壽,這種事情,便是真仙來了,都做不到吧?
除非是......嘶!
世間真有天殺的人?
趙紫夕混亂的看著那老鬼。
眼下真靈、魂魄、陽壽都齊了,這畫師,他.......還差一具肉胎!
他難道要奪舍?
轟!
無法言說的光華,突的自莫振聲筆下畫冊上亮起,但又猛地收斂。
他收起卷,在趙紫夕微怔的眼神中,一把將那剛出世便被藏起的絕響畫捆好扔給了她。
“姑娘,這畫留在我這裡,只會被毀,今日有緣,給你留個念想,當然,若不喜歡,那就燒了做柴。”
不知不覺,他臉上已經沒了憤懣,頭頂的天劫威壓也視如無物,他身上似唯有一腔即將見到人間的喜悅、自在。
“對了,離我遠點,因為,天,要來殺我了!”
說完,
莫振聲便笑著走出白候掌中世界,踏上黃土。 在他面前,有一石碑。
上有蒼勁大字寫就“永鎮幽冥”四個大字,此刻正在放光。
那是多年前聖人斬殺鬼王時所留。
走過界碑,便是人世間。
莫振聲歎了一句好字,手中出現一方令牌,正反面皆有陰刻二字,分別是太山,赦令。
唯有持此令牌,才可過界。
石碑照之,神光自斂。
他於是才跨過石碑。
境界退去,終至陽間。
莫振聲身軀暗淡,應風而移,身比紙薄,鬼影透明。
怕不需片刻便要消散。
天上煌煌雷音更甚,便在這陰陽界,梁父山外,積起烏雲一片。
天劫已成啊。
可世間萬鬼夜行,便是太山陽界中,也有未被山神拘拿的害人陰鬼遊蕩,可誰又聽過天劫來劈那些陰鬼!
當年那位大鬼王,一樣逆行出山,前往人間屠戮,雷劫又在哪裡?
他一小小陰鬼,風可殺之,日曬則湮,又憑什麽讓天劫來劈?
今日這劫,卻專為他來!
莫振聲眼前,一片茫茫黑暗,一片朦朧薄霧。
目之所見,無有真容。
天上雷聲轟隆,鬼影越加淡薄。
他沒有再看山間景象,也沒有看天,而是看向了太山之上,恭敬一拜。
“今日,我這老鬼要向天舉債,還望大人及府君通融。”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他既然還有陽壽,天地就欠他一回人間。
但那凡俗之中,匹夫尚不敢舉債豪強,宗門亦不敢舉債王朝。
今日區區一陰魂,孱弱如螻蟻,面對天劫,卻視而不見, 竟然說要向天舉債。
先不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為何欠他。
這份敢叫天還債的心氣。
果然是,萬古唯一!
便是用鬼之將化,無畏無懼,百年困頓,業已瘋了也無法形容。
太山之上,岱廟之中,片刻後有琴音傳來,聲音輕緩,如冰泉流珠,凍了時光。
天上烏雲滾動頓時慢了三分。
便是雷霆遊走,都短了一口氣。
如此時候,怎能無人撫琴?
那位人物的回答,不言而喻。
大乾人,可不怕這天哩。
聖人高過天,王朝佔大道。
這是天下公認的道理。
怕死不是大乾人。
連逆天都不敢,還修你娘的行!
至於太山府君,一直不言不語。
這本身也已經說明了問題。
“多謝大人,多謝府君。”
莫振聲說完之後,看向周圍。
“諸位,還記得梁父食樓中那畫師嗎?為何不來見我!”
當年隨緣共六人,三十年間無音訊。
今日,會有幾人來呢?
天劫之下,那陰鬼看似一陣風便要吹跑,即便竭力呼喊,聲音本該傳不出二十一丈。
但是心比天高,看起來竟如此廣大,以一腔意氣,硬生生將聲音傳遍千裡。
雖無道法,勝似道法,讓今日太山,萬眾矚目。
山林中,有人笑著騎驢走來,耳邊別花,手持火爐,溫酒道:
“你這老鬼,本想請你喝酒,怎的就已經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