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醒來。
莫振聲已是魂影,流蕩在這陰間。
混沌十年。
迷茫十年。
痛苦十年。
那被父母勒令不準作畫的少年心中憤憤不服,在這山林裡,重新學畫,也初識這方異界修行界。
他沒有系統,沒有老爺爺,沒有修行法,甚至連一個可走出山林的去處都無!
於是才有了那食居!
他的畫,畫的是陽間境界,是意氣!
對鬼來說,不僅可食,且如同珍饈美味,以此為換,有了殘筆、老墨、黃紙、爛硯。
不知時年。
他畫過了不知多少副圖後。
憑著這一身意氣以及魂中元陽,他竟然跨過了尋常陰鬼所不能跨的陰壽極限,又活了整整一甲子。
莫振聲猛地睜眼,腦海中的畫面停留在了那一日。
那一日正在眼前紙上!
畫中這位“貪吃”的鬼侯聽聞他這老鬼的聲名自酆都而來,看見莫振聲的第一眼就驚疑道:
“你魂中仍有元陽,這是仍有陽壽啊,怎麽會死呢?嘿,陰陽同妙,奇了,真是奇了。”
一腔悲憤如山嶽般在心海中拔地而起,骨筋隨動,筆墨如流。
畫上鬼魅越加妖豔!
那一日,白侯隱於死霧,嘴角含笑。
那一日,白侯猙眉獰牙,赤眼如潮。
我即為鬼,何有陽壽?
又因這一點陽壽,他甚至無法修行鬼道,即便有鬼侯接引,也不受陰間點撥。
只能做一殘魂,等待歲月消磨,暗淡散去。
他怎能甘心呢?
於是,才有了今日。
三十年籌謀啊!
便是那指路的並非仙人,而是惡鬼,也要走一遭!
山林中,響起那老鬼窮途末路的聲音:
“萬物如數,天演算之,稱之命運,本為木偶,唯夫物有不平者,方生靈智,喜怒哀樂,放聲而鳴!今日,正是我放聲時!”
那老鬼,手中殘筆一起一落,灑下大片墨霧,近乎塗滿畫紙。
這一抖!
抖的那鬼侯留影,華飛紙上。
抖的那陰間生光,酆都沸騰!
畫已成,諾已兌,時辰正好,該發瘋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間之人便多順天命修苟道,騙人尚可,騙天?
可笑!
他要重活,必逆蒼天。
從他開始準備時,便時不時感覺受蒼天“注視”。
想忽視都忽視不了。
所以,難道要求它嗎?
求了又如何?
那老鬼,呼嘯不甘,聲震八方,既恨且痛,痛而快之,百年意氣,聲若寒蟬,淒切決絕,正面蒼天!
“前塵身便遭天妒,喝問蒼穹無應答,陰間恨手十萬畫,百年忍耐莫振聲,今朝酒氣混意氣,吐而不盡三千裡,笑踏命運放肆去,萬古唯一這!般!我!”
於這陰間霧裡,鬼影作畫成詩。
在這無雷之所,終有煌煌之音。
天劫尋來,蓄勢待發。
貴客已至耶!
那老鬼抬頭,看向頭頂,面無表情詢問道:
“且問尊客,我胸中筆墨意氣,何如?”
天怎麽會有回答?
於是莫振聲憤而再問。
“我非死之,不得陽生?”
進而三問。
“我不服!今日入世,可否?”
一腔意氣,萬籟俱寂!
雷劫一頓之後。
轟隆萬裡不止!
微末之處有人與天針鋒相對。
“今日無非隕劫落命,我不怕你!你也,嚇不倒我!”
在這一刻,百年憤懣,煙消雲散。
因為,都不重要了。
那人由衷的狂笑起來。
........
畫成之時,太山上有人睜眼,一雙法眼自太山上,洞穿死霧,窺見光華。
然後便聽聞詩。
感其意氣,讚曰:“妙!”
而在梁父之中,趙紫夕眼中閃過一絲迷醉,便是那女童,也忘了禁錮,沉浸這難形容的意氣中。
本以為他只是畫道狂絕,誰曾想其詩道之傲然,更是不弱那在皇朝樓上壓三古,持劍飲酒詩玉京的吳家劍星。
能讓太古、上古、中古三個時代皆為一人做背景。
那般人物,天下終於又要出了嗎?
如此意氣,駭人聽聞。
那老鬼問天之後,瘋子一般低頭撲紙,將那白侯畫像扔向對方後,再落筆之。
白侯接過畫紙,看向紙上。
畫中那鬼,藏於一團黑霧之中。
朱砂畫眼,雘青為膚,樣貌只出三成,但是形神具備。
這老鬼,竟然真畫出了他的一部分境界,留下了他的影像,若有鬼觀之,說不定就能窺他的道,得他的法。
對鬼來說,堪比青史留名。
但誰能想到這竟然是一個沒有修為,不懂道法的陰鬼畫的!
真乃天妒之才啊。
看那紙上凝聚了那老鬼的一腔意氣啊,畫自飛光,乃是神品。
尤其是,那老鬼的那些喝問,又何嘗不是他的執念?
既然道方有鬼,也可成長生,那為何離不開這陰間,要困在酆都一地?
鬼,就不能自在遨遊嗎?
這是折磨還是機緣?
他為何幫這老鬼,真的只是為畫嗎?
所以。
對他來說,這畫順心,不能再好了。
作畫中的老鬼低聲道:“白侯,勞煩了!”
聞聲之後,白侯猛地抬頭,伸出鬼手將方圓握在掌中,喝道:“起!”
轟!
食居拔地而飛,連帶著被攝住身心的龍虎山兩師姐妹,向著鬼門關行去。
那副留影,被白侯張開大嘴,一口吞入肺腑,三步兩步,霧氣飛逝,白侯已跨過境界。
入目之處,一方黃土路。
這便是鬼門關了。
“走過黃土路,便到陽間界,九曲艱險上,十八厄難灣,若非仙人渡,魂飛魄散時,勸鬼莫夢之,古來唯遺憾.......”
白侯眼中含笑,一步跨上黃土。
路兩側密集的槐林頓時高聳萬倍不止,無數枝丫如黑龍絞殺而來。
白侯冷笑一聲,化為白霧飛射而出,繞開黑龍槐木,轉瞬便到鬼門關口。
突然,其身後黑槐之中,一根纖細的枝條突然出現,眾槐遠去,隻余這一道黑線。
砰!
隻一下,白侯便砸落在地,惡狠狠的吐出一口死霧後道:
“這才是黑山嘛!夠味!”
青軀之上,鬼手一拋,將莫振聲連帶那方境界丟遠,自己迎上了那細線。
“去吧。”
“白侯,多謝了。”
“廢甚話。”
迎向黑線的白侯沒有轉身,補充道:
“老鬼,本侯言而有信,今日為你開鬼門關,陪你走一遭黃土路,但是那些人,又有幾個會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