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溪雲對湯泉所說的話,大部分是真的,有案可查。他猜想,湯泉來向自己打聽生平,一定是橋本一郎的授意,知道湯泉一定會回去向橋本一郎匯報,所以才這麽說。
最好的謊言,是十句話中,九句是真,一句摻假,這才叫做真假難辨。
孔溪雲確實是學醫出身,只是後來在內遷雲南途中,他轉道投軍報國。這次接受組織安排,回鄉實施奪糧計劃,絕對不是冒然行為,而是司令部的精心策劃,他的“上海洪恩私立醫院”聘書,也就不是無中生有的事了,組織上早已為他做好了一切有據可查的手續,所以才會如此胸有成竹,說得不慌不忙。
不過,與湯泉一接觸之後,孔溪雲忽然隱隱察覺,湯泉的身份可疑!
待湯泉離開後,孔溪雲陷入了沉思,極力回想著自己臨行前,領導交代的每一句話。經過再三梳理,孔溪雲記不起領導任何的暗示,誰也沒有提及,日軍隊伍中有自己人,況且,孔溪雲手頭沒有電台可以向上級詢問,也就隻得把對湯泉的懷疑,悄悄地埋在了心底。
翌日,湯泉又來私塾上日語課了,孔溪雲不冷不熱地與他保持著距離。相反,湯泉對孔溪雲卻很是熱絡,非但主動遞給了孔溪雲一張良民證,還一待有空,便與孔溪雲開聊小時候的事,自有一番相見恨晚的感慨,隻字不提關於應聘信等事。
這一切,盡收孔孝安眼底,他瞅了個機會,悄悄告誡兒子,別與漢奸走得太近,孔溪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江沉閣卻似乎並不排斥湯泉,反倒對學日語很有興趣,與馬元書截然不同,江沉閣追著湯泉好學不倦,馬元書則喜歡跟在孔溪雲的身邊,雖然不常開口說話,眼睛卻總是追隨著孔溪雲。
一連三天,天天是這樣。
在這三天裡,孔溪雲足不出戶,貌似無所事事,安心在家陪伴著父母,心裡卻很是著急如焚。他迫切想與當地遊擊隊取得聯系,但湯泉的存在,就像絆腳石,令他苦等無果。
按照既定計劃,遊擊隊會派人主動來私塾與孔溪雲取得聯系,可是,私塾之外,有馮雲炳監視馬元書的暗探,私塾之內,又有湯泉在,遊擊隊聯絡人如何靠得近私塾?又如何來聯系?
孔溪雲深知自己的處境,因而不能死等,唯能求變。於是,他決定走出私塾,見機行事!
這天一早,孔溪雲對父母說,想去外面走走。孔孝安似乎懂得兒子的意思,沒有多問一句話,只是揮了揮手,交代說:“早去早回。”
孔溪雲笑道:“你也不問我去哪裡!”
孔孝安隨口吟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你這麽久沒回家,早就應該出去看看了。江南處處是風景,在這大好的季節,你一個大小夥整天悶在家著實可惜,也不像話,隨便你想去哪裡!你又能去哪裡!遊子看故鄉,天經地義,我又何必多問。”
孔溪雲聞言,不禁哈哈大笑:“知子莫若父。”
卻在孔溪雲剛剛走出留亭鎮,掏出良民證接受乾燒盤問時,湯泉不知從何處突然冒了出來,遠遠地招呼道:“孔兄早啊!你這是要去哪裡?”
孔溪雲不得不回應道:“湯翻譯早!當真是處處能逢君啊!我還能去哪裡?隨便走走看看罷了!”
湯泉緊趕幾步,湊過來說:“孔兄好有雅興!在下也很久沒有隨便外出走走了,要不陪你一塊到處看看如何?”他之所以這麽說、這麽做,卻是奉命行事。
孔溪雲的出現,
當然躲不開橋本一郎的眼睛,他立即命令湯泉去私塾,詢問孔立強回鄉的緣由。當湯泉回去把孔溪雲所言匯報後,橋本一郎雖然找不到孔溪雲說辭的漏洞,但對孔溪雲的警覺,仍然沒有減輕,因而吩咐湯泉,必須時刻盯著孔溪雲的一舉一動。同時,橋本一郎還給設在上海的陸軍司令部打了電報,請求核查孔溪雲關於洪恩醫院的聘書。 對於橋本一郎的命令,湯泉豈敢不從?便在暗中關注著孔溪雲,見他要出鎮,當即決定寸步不離地跟著。
孔溪雲不便拒絕湯泉的要求,立即用玩笑的語氣問:“你不去私塾上課了嗎?”
湯泉非常瀟灑地抬手向空中一揮,笑著說:“偶爾給學生放個假也無妨!在下與孔兄投緣,能夠一起走馬觀花,也可算是一件幸事。”
孔溪雲就算心中有一百個不樂意,此刻已經無能為力,乾脆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閃開一個身位,給湯泉讓出了路,謙恭地準備走在後面。
湯泉卻也很拘禮,與他並肩而行。
孔溪雲一身長衫,而湯泉則是一身軍裝,腰間斜掛著槍盒,哪怕是並肩而行,湯泉也像孔溪雲的保鏢一般,不覺令孔溪雲暗暗叫苦。
這樣的行裝,太容易讓人產生歧義了。
事已至此,孔溪雲無計可施,只能硬著頭皮,與湯泉順著通向遠方的大道,結伴走在江南如畫般的田野中,且邊走邊聊,話題從回憶小時候開始。
這時,孔溪雲突然一個激靈,湯泉整天盯著自己不放,難道是來監視自己的?那麽,此舉意欲何為?是受橋本一郎的差遣?還是他本人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又或者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然而,孔溪雲的疑問,湯泉自然不會承認,也就沒人來回答了。孔溪雲只能自己分析,自我警惕,爭取從湯泉的言語中發現問題的答案。
在一路上,湯泉借著兒童時的回憶說事,孔溪雲極力回想應對著。
他們在麥田裡閑逛了半天,說來聊去,盡是小時候的事。孔溪雲見湯泉沒提當今,也就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不敢輕易說試探性的話,隻得把所有的疑問,均寄放在了肚子裡。眼看著時至午時,雙雙這才打道回府。
孔溪雲暗暗長歎,又浪費了一天的時光。心裡盡管很是失望,但對湯泉的談吐,卻不得不暗暗佩服,畢竟是出過國、留過學的人,其人知書達理,說話恰到好處,既不張揚個性,又不咄咄逼人,孔溪雲因而忍不住想,要不是道不同,應該可以做朋友的,因而黯然失笑,這人怎麽會去日本鬼子那裡做翻譯?依他的個性與氣質,又怎麽會去做一個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