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見孔立強的心情這麽好,顧律的話匣子一打開,可就關不住了。
就孔立強本性而言,機敏睿智,能說會道,有朝氣熱血,而且有主見,否則也不會投筆從戎。但他自從入伍以後,行軍打仗雖沒在一線衝鋒陷陣,遊擊縱隊前線指揮部的氣氛卻始終緊張,誰也不會倒行逆施談笑風生,尤其是部隊領導在運籌帷幄之時,無不是神色凝重,惜言如金,往往是槍炮聲蓋過了說話聲。
這樣的戰鬥環境,讓孔立強的性格開始慢慢轉變,特別是候在領導身邊做事,哪怕領導偶爾會開玩笑,但像孔立強這樣的參謀,誰敢接茬說笑?久而久之,孔立強多看少說,或者隻做不說,漸漸地養成了他的習慣。再後來,他回鄉劫糧,把湯泉當成了漢奸,唯恐自己言語閃失,被日本人抓住把柄,也就更加謹言慎行起來。直至接受新任務,來到上海展開工作,他除了對卓立男以及應酬需要,包括嚴青在內,話越說越少,大多時間保持沉默。
正因此,孔立強在商行內很少開口說話,與顧律、丁貞才等人除了工作也少有交流,對其他人也同樣,鮮有說笑,一貫正經嚴肅的樣子。以至於上次因跟蹤顧律被發現,順水推舟去顧律家做客,也保持著小心翼翼的態度。不過,這次有別以往,因為他需要辨別顧律是否是組織安排來的同志,心裡想著得讓顧律多說,最好讓他說到得意忘形,從而在片言隻語中尋找蛛絲馬跡,來確認顧律是不是自己的同志。
於是,孔立強露出一臉輕松的神色,大口咬著大娘肉包繞過辦公桌,坐到了顧律身側的另一張單人沙發上。他翹起了二郎腿,貌似聽出興趣來的樣子說:“我來上海的時間不長,說實在話,我對上海是很不了解。聽你把楊小州的大娘包子說得頭頭是道,這就是上海的市井文化啊,太有意思了。”
顧律的心裡,也打著小九九,也在暗自推敲孔立強是什麽人。在他的印象裡,比自己年紀小幾歲的孔立強,為人倒也正派,沒有其他商人的市儈,但有著商人的頭腦,平常對商行職員不苟言笑,多少顯得高冷,似乎不近人情。但顧律看得出,不是孔立強情商低,談吐欠缺,而是他心裡藏著事,整天顯得心事重重。相反,看在談生意或應酬時,不會眼睜睜地冷場,而是往往會談笑風生,恰到好處地調動大家的情緒,這是孔立強掌控場面的能力,也就絕不會是一個刻板之人。
可見,孔立強城府極深,深到與其的年齡不相稱,顧律始終覺得,他的身上有謎團。
見孔立強興趣盎然的樣子,顧律的心念一轉,頓時有了主意,打了一個飽嗝說:“要不我接著吹?”
“好呀!我洗耳恭聽!”
“會不會嫌我囉嗦?”
“反正現在早著呢!大家還沒來上班,倒也沒人打攪,你放開說就是了。”
“行行行!孔老板,我猜你對花邊新聞不會感興趣,要不要我講講上海這個江湖?”
“上海江湖?不太明白欸!”
“你都明白了還需要我說什麽?我們現在不是在與十六鋪老大在做生意嘛!要不要我講講上海幫會的事?”
“喲!顧經理啊,你行呀,這個正是我需要了解的事呐!”
“沒問題,幫派的事我在行。我們上海現目今最大的幫會是杜老板的青幫,不大不小的有鹽幫,就是黃老板的鹽幫,小幫小派有韓老大的寧波幫,沈館主的沈門,還有黑衣社、三合會、富士劍社、灶王樓、合慶會館,
魚昌通海、黃浦會等,那些小魚小蝦不說也罷。這些幫會的關系複雜,恩恩怨怨歷來糾纏不清,大都面和心不合,暗地裡一直在較著勁呢!只有富士劍社是日本浪人的玩意,貌似不參與幫會的紛爭,但他們有日本鬼子的軍隊撐腰,平常驕橫的很。” “你知道的可真多!”
“那是當然,平常人家就叫我包打聽嘛!”
“哦?”
“哎呀,我家住的地方什麽人都有,我從小就是聽著小道消息長大的。呵呵,說來不好意思啊,家裡窮嘛,我沒有正兒八經讀過書,是心裡羨慕讀書人,就天天裝玩,騎在我家附近的一家私立學校教室的門檻上偷著聽、偷著學。剛開始還好,老先生眼開眼閉沒當回事。我嘛,生怕先生趕我走,每當下課就去拍他馬屁,誇他的聲音好聽,誇他上課像講故事,我的意思是要先生明白,我不是來偷學的,是來聽先生講故事的。先生樂得做好人,沒拆穿我,就一直讓著我,有時還會叫我背首詩什麽的,我的記性就是這樣鍛煉出來的。”
“你行啊,古有鑿壁偷光,今有騎門檻偷師。”
“哈哈哈!折煞我也!不敢當不敢當。先生是好人,但學校總會有惡人。他們的教導主任發現我不付學費來偷課,他當然不乾啦!就經常來趕我走, 我嘛,就跟他耍嘴皮子,就想賴著不走,就是喜歡跟他對著乾……”
“難怪你這麽能說,原來耍嘴皮子練得是童子功啊!”
“老板您說笑了,說笑了!唉,我們人啊,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不是天生的,是後天環境慢慢養成的,龍生龍鳳生鳳,我是老鼠就打洞。呵呵,扯遠了。那個教導主任看上去很壞,其實啊,他是個大好人,真的印上了人不可貌相這句老古話。”
“哦,怎麽回事啊?”
“他趕我走,是因為付學費的規矩,不能因為我懷了學校的風氣。也許他老人家看我聰明機靈吧,就來我家上了一次門,看見我家的這樣的情況,也沒說什麽漂亮話,回到學校就幫我交了學費,讓我光明正大地坐進學堂讀書。我當然高興啊,就去讀了幾個月,可我爹的脾氣古怪的很,他不願受人恩惠,說注定還不清的恩不能受,就讓我退學了。其實,我懂我爹娘的意思,他們是要我早點出去掙錢來養家。”
孔立強耐心的聽他繞圈子說事,始終沒有打斷他。但聽到這兒,孔立強的心隻覺得一陣抽搐,心情陡感沉重,他沒有想到顧律會有這樣的童年,卻由此突然想起了的父親來。
孔立強想到,父親開了一家私塾,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先生,卻因為自己劫糧而遭受牽連,父母雙親,包括姑母一家都被日本人殘忍殺害了。因我而起之禍,孔立強不由得觸景生情,既有內疚,又有悲傷,糾結難言,鑽心般的悲痛,令其神色因而頓現哀寞,臉上一片蒼白,不知不覺重重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