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立男一直在暗中尋找孔立強,她怎麽也沒有想到,一年多沒有一絲消息的人,如今“孔立強”這個名字毫無征兆地出現了,而且還是通過軍統的渠道傳過來的消息。面對如此滑稽的事,她激動過後,欲哭無淚,怔怔地看著窗外出神。當時隨口對姚向同說自己擊斃了孔立強,從此以後沒有向任何人做過解釋。姚向同是支部書記,代表的是組織,她沒有解釋就等同於欺騙了組織,因而早就知道後果,只要孔立強活著,便是她身上抹不去的政治汙點。
此刻的卓立男,已經接到組織決定的停職通知,她凝神看看窗外的天空,反覆問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她給予自己明確的回答,因為愛他!哪怕孔立強真的做了叛徒,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她知道,自己下不去手!
既然知道孔立強出現在望亭鎮,也明知他已經在逃,卓立男想到自己停職檢查,沒有了工作,不如去望亭鎮尋找孔立強的蹤跡。
卓立男拿定了主意,她知道浦成已經趕去了根據地,便托蘇元捎了一個口信給屈雙喜。她也不等屈雙喜批準,獨自乘火車去了望亭鎮,按照卷宗上的線索,先是找到了兆慶藥房,向余掌櫃描述孔立強的模樣,打聽他的消息,余掌櫃和曹氏怕事,回答是什麽都不知道,推得一乾二淨。
不得已,她又找去了宋莊。
卓立男仍然不敢提孔立強的名字,向老和尚、村長、小寶媽他們說,自己的丈夫失蹤了兩年多,她是一路尋訪來此尋找。
老和尚聽完她的述說,依舊是高深莫測地念了句“阿彌陀佛”。倒是村長和小寶媽,向她說了當時看到孔立強的情景。當卓立男聽到小寶媽說孔立強倒在草堆上,受著孩子們的騷擾卻無還手之力,最後是村長把氣息奄奄的孔立強送進了殿上,菩薩大發慈悲,老天爺開恩,才讓栗強撿回了一條命。
卓立男聽得真切,他們口中的栗強,無疑正是孔立強,卻不敢承認。她得知孔立強吃盡了人間苦,差點在這裡終結性命的遭遇後,一時間心痛如絞,再也忍不住失聲哽咽,淚灑當場,朝村長行深鞠躬大禮致謝,嘴裡卻這麽說:“這人應該不是我相公。我相公年紀比我小,有這麽高……”她比劃著,“他從小嬌生慣養,是吃不了那麽多苦的。”
村長見卓立男氣質絕佳,衣著華貴,與村婦無法相提並論,見她盈盈彎腰,不禁吃了一驚,朝一旁跳著躲開,連聲問:“你想幹什麽?呃呃呃,你不要這樣呀,你到底想幹什麽?”
小寶媽連忙扶起卓立男說:“行這麽大禮誰敢受呀!快起來快起來!你都說了,這個叫栗強的人不是你男人,怎麽就要鞠躬了呢!我們這裡不能隨便鞠躬的,只有人死了才鞠躬呐!”
卓立男順勢站起,抹著眼淚說:“我感動你們救陌生人的義舉,想到了我的相公。他自從跟我吵了一架後離家出走,到現在音信全無。我找遍了周邊方圓幾百裡,還是首次看到你們這麽善心的人。假如我相公也能遇到像你們這樣的好人,我相信他肯定還活著,我是在替天下人感謝你們。”
村長憨厚地搓著手說:“不敢當不敢當。我們村歷來就有救死扶傷的傳統,是應該的、應該的。”
卓立男來鎮上打聽孔立強的消息,鎮公所聞風而動,派人一路跟進了宋莊。見卓立男哭得稀裡嘩啦,說得頭頭是道,以為她當真是尋夫不遇,倒也沒有為難她,直接回去複了命。卓立男也在天黑前回到鎮上,
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想著從宋莊聽來的孔立強遭遇,想著卷宗中的記錄,心裡越想越難過,眼淚止不住的流。 去年在船上舉槍相對的場面,再一次浮現在了卓立男的眼前,當時的孔立強背對自己,背影是如此的剛直。現在回想,就像一座山那般挺拔,雖然沒看到他的臉色,但可以猜想,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得不到理解的悲哀與絕望。
卓立男的自責,猶如排山倒海般襲來,默默呼喚著孔立強的名字,一遍遍問:“你在哪裡?孔立強你在哪裡呀?你到底在哪裡呀?”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卓立男越自責越思念,越思念越後悔,越後悔越想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害怕孔立強跨越了千難萬苦,終究躲不開宿命之劫!此刻的卓立男無助到了極點,唯有眼淚能給自己一點安慰,以至於眼睛都哭腫了。
吳雲冰得到卓立男來鎮上、宋莊尋夫的消息後,心裡頓時起了疑雲。在火車站軍火被劫的調查中,他弄虛作假畢竟是個心結,聽人來報卓立男在打聽孔立強的事,他一下子緊張起來。因為軍統內部正在紀律整頓,他唯恐是上級部門來明察暗訪,自己冒領軍功敗露,從而斷了前程。因此,他身著一身筆挺的軍裝,一早趕到旅館,敲開了卓立男的房門。
卓立男來不及梳妝,把門開了一條縫。門縫中露出了卓立男半張臉,她的頭髮凌亂,臉色蒼白而又憔悴,眼睛紅腫,目光無神,呆呆地看著吳雲冰茫然地問:“你是誰?”
站在吳雲冰眼前的是一個如此柔弱的女人,柔弱到足以讓一個軍統都心生憐惜的女人。吳雲冰一下子看懵了,骨子裡流淌著的狡猾與奸詐之血,忽然變得清涼,竟然張口結舌般地說:“我……我……”
別說是國民黨軍人, 就算是身著日本軍官製服的壽谷夫、石田他們站在面前,卓立男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恐懼與慌亂。她的神色沒變,語調也沒變,問道:“可是有我先生的消息?”
吳雲冰回過來神來,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難得謙虛地說:“你先生是吧?對對對!是這樣的啊,我聽說你來鎮上尋人,我一早趕來就是想告訴你,也許我可以幫上一點小忙。”
卓立男故意裝出不解的樣子,問道:“你認識我先生?”
吳雲冰愣了愣,不過,他畢竟是軍統,反問道:“你先生是什麽時候離家的?你找了他多久?嗯……我們站在這裡說話似乎不太方便,不如……”
卓立男說:“對不起,你進來說話反倒要讓人說閑話了。”
“那行!我就站在這裡問你幾句話即可。”
“你站在這裡問,就顯得我不禮貌了。”
“哪……”
“你到樓下廳堂等我,我稍後就來接受官大人問話。”
“哎呀!太太言重了言重啦!我只是以私人的名義來幫你。太太你千萬別誤會,我今次來絕對不代表官方問話。我,啊,這個,是以私人的,哦,啊,是朋友,嗯,以朋友之名……”吳雲冰顯得有點語無倫次了。
卓立男垂下眼簾,說:“行吧!你到樓下等我。”
卓立男那哀怨憂愁的眼神,說話輕柔溫婉的聲音,以及不卑不亢的神態,無一不俱空谷幽蘭的氣質,落在吳雲冰的眼裡,翩若驚鴻!宛若女神!
就這麽一見,吳雲冰的眼裡從此只有卓立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