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太平了這麽多年,偏偏在這緊要關頭出了這些事,鐵畫秋身為京都城的司獄都頭這兩日最是忙碌,府衙司獄這兩日也最是熱鬧,大業盟與天機門的嘍囉們不過兩天的功夫就把府衙的牢房人填了個滿滿當當,可那尋釁滋事的人卻像是掃不淨的蒼蠅蚊子。
眼見著伯顏與世祖到京都的時間越來越近,京都城府尹衛望舒連夜急召鐵畫秋以京都府尹之名約了許山河與丁斬。當晚衛望舒一身便服在府上相候,丁斬是孤身而至,許山河與梅夫人一同前來。今日的梅夫人容光煥發,精致妝容更添嫵媚,更是明**人,與許山河行在一起恰如一對神仙眷侶。丁斬與他二人略略的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到各自落坐後,衛望舒更是沒有多余的寒喧與客套直接切入了主題。
“能同時請到京都城兩大門派的當家人算是我衛望舒的榮幸。兩位都是明白人,幫中事務也多,廢話就不多說了。”衛望舒武將出身,做事利落,說話更是乾脆,沒有一絲的拖泥帶水:“在我衛望舒治下,這種時刻只能各自安寧,否則就是不給我面子。誰駁我面子,就是拿我當傻子,朋友就沒得做。不知道兩位大當家的,是要與我衛某人做朋友,還是做敵人。”
衛望舒似笑非笑的這句話丁斬聽得清楚,許山河當然也聽得明白。
京都府尹衛望舒亦是武將出身,據說當年一把關公刀從天山殺到了突厥,又從突厥殺到中原,在猛將如雲的南蒙朝內亦是排得上號的戰將。這一路隨世祖立下赫赫戰功而被受命轄管京都,雖不似伯顏那般重兵在握權傾朝野但在南蒙的京都朝中也是舉足輕重之人,即是伯顏也要讓他三分,其人平素行事公允,治理京都也是施以仁政善待百姓寬厚為先,在京都城內頗有聲望。
許山河與丁斬自然不願與這樣的人為敵,丁斬沒有絲毫遲疑,端起手中酒說道:“衛大人一心為民,實為我京都城百姓之幸,且容在下替京都百姓敬您一杯。”說著碗中酒一飲而盡:“衛大人,您的話我丁斬聽得明白。這事我能保證,衛大人盡可放心。”
“京都城近百萬余眾,是為天下重城,安寧太平當是頭等大事。天機門一向安份守已克已奉公從不招惹事端,這點衛大人當能明鑒。”許山河也隨即表態,把碗中酒喝了個乾淨,繼而對丁斬說道:“丁老弟,眼下的事情我們往後再說。”
衛望舒哈哈一笑,說道:“江湖中的恩怨我有時真不明白,打打殺殺圖的是個啥。天機與大業真有什麽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嗎?你們兩位都是明事理的人,聽說那馬善仁當年也是作惡多端的人,若真是如此,為了這麽個人弄個你死我活,我看,這有些沒意思了吧。許門主,你說對不對。”
說著衛望舒小眼眯著,對梅夫人說:“你總是要勸勸許門主的嘛。有時候,這大男人嘛,會被那一口氣給蒙了心智。”
梅夫人向來衛府走動頗多,兩人自是熟悉,此番衛府設宴相邀她與許山河欣然而至,本是自顧自的在那喝茶,聽到衛望舒會這般的點名提問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羞澀的樣子,宛爾一笑卻不說話,許山河在一旁亦是低頭含笑不語。
衛望舒見這兩人低頭含羞的樣子笑了,撫拍了自己那發亮的額頭,又對丁斬說:“人說自古英雄出少年,說的就是丁盟主了。年紀輕輕就有了如此成就真是不簡單啊!今日在我府上本當要盡些地主之宜,可我是個粗人,粗人就不喜歡兜圈子,
丁盟主人中龍鳳自然不會在意這樣虛樣文章,往後常走動你就會知道我。這一次你給了我衛望舒面子,假以時日我當十倍還你。”說著走到丁斬面前靠近到他的耳邊說道:“衛望舒還有一個好,便是惜才,是真心實意的惜才。” 衛望舒這話說完便哈哈一聲長笑,沒等丁斬說話,環視三人,說道:“若是天機與大業有朝一日能在我衛望舒手上化盡乾戈,那當真是京都百姓之福啊!來,我敬一下兩位,還有這位美貌不可方物的小梅夫人。”
京都府尹衛望舒只在這談笑間便把要說的意思交待得清楚,就算大業盟與天機間之間有天大的深仇大恨都要忍上幾天,京都城這幾日,到世祖走之前要的是風平浪靜。席間這一番話,兩大門派乾戈暫止,不過那細小的紛爭仍是間斷不歇。
第二日清晨,旭日東升天色大好,巴圖看著那一輪紅彤彤的旭日從東邊升起閃出萬道霞光,“天見祥瑞,果然是個吉慶喜日”,巴圖心中暗喜,為自已籌劃多日的事情有了更多的期許。
京都城四周群山環繞,一條黑蛟江由黃河道分過來繞城而行,到了城內地勢平坦四方遼闊,這十幾年來戶數不斷增加城土不斷外擴,城防工事也年年外延,如今的京都城東南西北共十三座城門拱衛,因北面背倚南蒙上都之境,故而城門設防之重皆在東南兩面,而南面的定遠門扼守咽喉更為重中之重。柳青山之前出城多次探查地形再以鐵畫秋的京都輿圖為據而料準了伯顏返回時必是從定遠門進到京都,如此,巴圖便率著三五百余之人於定遠門之外一早列隊恭迎。
不多久榮府那兩位護院也帶著近百余眾浩浩蕩蕩到了定遠門外,這二人與巴圖熱鬧而興奮的招呼起來,兩隊人馬多數都是伯顏舊部,相互熟識故朋舊友的也多,這一下子便合二為一聲勢更壯。近到晌午又是烈日懸空時,以長世子和京都府尹衛望舒為首的京都百官也是打著旌旗錦幡列著長隊親臨城門之下相迎,這隊人馬中除了京都百官還有便是以榮府為首的京都城的巨商富賈。巴圖等人一見這般情形更是慶幸自己有了此番謀劃。
如此一來,京都城內但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便都集中在了這定遠門的城門之下,為的便是迎南蒙的長世子太傅,三軍都督大元帥兼任兵部尚書的伯顏入城。城門之內還有些軍中的家中女眷翹首企盼。
柳青山便是與巴圖混在一起,他瞧向百官那邊,兩騎駟馬大車昂首居中挺立,隨行武將皆騎著高頭大馬,那些文官卻是原地站立,這番情形與大悅朝內的重文抑武相比直有天壤之別。正是烈日當空暴曬之時,城外眾人皆滿身是汗,有體弱文官已是暑氣入侵臉色煞白,也不乏有昏厥倒地者。
眾人正到疲憊時前面傳來了一陣緩緩的馬蹄聲,到了近處時便揚起陣陣灰塵,再沒多久三千鐵騎齊刷刷亮在眼前,一隊隊旌旗閃閃,一個個鎧甲鋥亮,刀劍層層威風赫赫。
六匹高頭大馬拉著一金頂車輦行在中間,車輦四圍旌旗飄揚,那旗上印著碩大的一個“帥”字,不用說便是伯顏回京都的那三千兵馬駛到了眼前。
巴圖見到一身疲乏轉眼間便就沒了,當即高聲呼叫,一行人便跟著高聲呼起:“恭迎大元帥得勝回朝”、“大元帥千秋萬代,百毒不侵”、“大元帥攻無不克,鴻圖偉業”、“大元帥福壽無疆,壽與天齊”。
這一聲聲歌功頌德的有些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幾成笑談,卻有些就成了有違聖聽的大逆之辭。這一邊高呼的響天動地聲勢浩大。巴圖與那榮府那兩個護院的站在隊伍的最前面,直是用盡了力氣聲嘶力竭的喊了出去。
這聲音顯然傳到了那車輦之內,本是徐徐前行的忽而快了起來,巴圖卻見一傳令官騎著馬飛速奔上前來,喝問道:“何人在此聚眾喧嘩,擾了元帥清靜。”巴圖上前諂著:“小人南門街的巴圖,以前是元帥的錢糧官,聽聞元帥大勝北陽歸來,我等都是元帥舊部,特前來恭迎元帥。賀喜元帥大勝而回。”那兩名榮府護院也湊上前去,其中一個說道:“我兄弟二人巴達爾和伯爾霍,原是元帥散騎兵,聽到元帥要回來自然要趕著來恭迎元帥進城。請小哥替我們向元帥請個好。”接著又是一眾伯顏舊部湊上來紛紛道賀恭喜,場面一時間又是亂成一片。
傳令官並不言語調頭回稟。巴圖引著這一眾人呼聲更見整齊節奏更是起伏有致。那輦車經過時的呼聲更是到了鼎沸。
那輦車徐徐向前再到城門之下時,百官俱已半跪相迎,柳青山遠遠的看見長世子的車輦中走下二人與京都府尹衛望舒並成一列。長世子居中身子略微突前,左首看去卻是位女子,衛望舒居右,三人為首引著後面的百官一同迎著那輛金碧燦爛的伯顏坐駕走去。
那傳令官令旗一揮眾車馬俱都停下,隻那車輦當先行出走到距城門下尚有十余箭步時停下,那車輦中走出一人,頭頂青色襆頭,身著無領褐色長衫,這人身長腰闊雄武勇猛,威風凜凜的落在地上邁開大步向長世子三人行去,走到長世子面前彎著身子,屈膝行禮,長世子緊忙托住,與旁邊那女子一同行出了師生之禮,衛望舒及後面的百官則以朝臣之禮相迎。柳青山遠遠的放眼仔細瞧過去,那伯顏神色爽朗正與長世子、衛望舒二人相談甚歡。長世子邊上那女子一直不言不語的低垂著頭,只能見著那女子亭亭而立,頂上的滿頭珠翠在烈日下閃著奪目的亮澤。伯顏與長世子和衛望舒三人駐足歡談一陣之後,長世子坐進了伯顏的車輦,伯顏那三千兵甲便就浩浩蕩蕩的挺進了定遠城門。
這幾日京都城雖暗地裡還有些小打小鬧的紛爭但明面上總還是風平浪靜的。只是有人業已看到這底下實是暗流湧動。京都城的亂比想象的來得更快更直接。因天機門與大業盟而起的亂只是在面上,而底下的亂,或許才剛開始。
而這底下的亂肇始於伯顏重返京都的那一日。他那日被萬人迎頌的盛況已在京都城的大街小巷都傳開了。那一日,不單是近千人舊部還有京都城的那一眾巨商富賈,更有長世子和京都府尹衛望舒親率文武百官齊聚定遠門下相迎,當日盛況已被傳唱得如許生動。勾欄裡的戲子們更是講是口沫橫飛,長世子當日執學生之禮恭迎伯顏,衛望舒及百官均執殿臣之禮跪迎伯顏,伯顏重回京都竟被傳出了君王巡幸之說。
所謂三人成虎,這些散落在民間的傳言就這麽慢慢的已是舉城皆知。
自伯顏回城之後,城裡這幾日的風也大了些,這些傳言被風吹得滿地都是,自然很快便傳到了伯顏耳朵裡,他聽得這些市井傳言時只是一笑置之未加理會。伯顏雖沒料到那一日長世子會執學生之禮率百官相迎,他於當時是欣然受之,可過後方覺察到了一些的不妥,但這又如何?
當晚長世子設宴接風時,雖是長途跋涉周車勞頓但他仍是欣然赴宴。席間長世子仍秉持師道,尊他為上位,為他著杯斟酒,長世子還是那個尊師重道,謙恭禮讓,忠孝好學的長世子,仍是他伯顏喜歡的那個樣子。雖說這兩年來總有人在他耳朵邊說長世子的種種圖謀,他聽到只是一笑而過。並非是不信,只是覺得這樣才是對的。就象長大了的孩子,總要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心思,有朝一日施展才能去實現自己的抱負,這才是他伯顏的好學生,才不負他伯顏的這麽多年來的悉心教誨,更何況這孩子是南蒙世祖的長世子,是這普天之下疆域最廣,戰力最強,權勢最大的王朝的繼承人。
讓伯顏略有些意外的是當年的舊部竟也聞風而動,竟還呼天喊地的叫著那些諂媚入骨甚至有些可笑的口號。他也能體察到這些舊部的良苦用心,這些年來他在京都城呆的時間越來越短,隨著長世子的長大還有衛望舒多年的苦心經營,他在京都城的影響力自然也是越來越小,他那些舊部的日子自然也是越來越不好過。他伯顏這回是得勝榮歸,做為舊部夾道相迎為他伯顏壯大聲勢,他伯顏不敢有何指摘,只是覺得聲勢過盛。
他只是在想,如今的伯顏還要這樣的動靜來為造勢嗎?
“日中則昃,月滿則食”這樣的道理他伯顏前幾日還從百裡莫嘴裡聽到了,多少總還是能懂得的。但這些舊部即然這麽做了,所圖所謀者何也他自是了然,那他伯顏真的要為這幫隨他一同殺出大草原的舊部尋思些好的安排了。
京都城現在最擁堵的或就是府衙的牢房,就連柳青山呆著的那間死囚秘牢也用上去了,這麽一來柳青山便只能被府衙“掃地出門”了。問天茶樓已然是亂成一塌糊塗了,被“趕出”秘牢的柳青山此時也不便再回,當然他也不願再回問天茶樓了。柳青山自小浪跡漂泊早已習慣以天地為床衾的日子,他也沒去尋個客棧而是徑直去尋了座荒山野廟,這野廟正是那四名北陽孤兒前幾日的安身之所,如今倒成了柳青山的落腳之處。
自目睹了伯顏回京都的盛況後,柳青山一直沒想明白,那長世子竟會頂著如此烈日親自出迎,在眾目之下行的還是那學生之禮,傳言中長世子與伯顏已有了間隙,這莫非是傳言有誤?又或是長世子專程以此而辟謠,抑或是其它?柳青山初涉南蒙又遠離朝堂,自然無法猜得到其中玄妙。
也是從雷電交加的那一晚之後,柳青山這幾日來都會在子夜時分去調動體內的那股氣息,他孤身一人尋到這荒山野廟為的便是這一份的清靜之下好專心的修習。這幾個晚上他反覆不斷的在試圖討好體內那個“調皮的小孩”,到如今算是可以找到一絲可循的痕跡,且不只獨在子夜之時了。他驚喜之下不敢再浪費半點的時間,當下便就一心一意專心的哄著那個“調皮的孩子”。
這一天的子夜之時,一輪明月隱約在半卷殘雲中,在老樹之下偶有鴉聲回蕩在這空曠的荒野之外,讓這孤山野廟更是分外清靜。
此刻柳青山端坐在這荒山野廟中如老僧入定般,內心一片明淨,丹田中的那股氣息便隱隱而起,而後一股溫潤的暖流在周身上下隨著血液緩緩流敞,最後任督二脈好象都受到這股氣息的滋養,柳青山覺得有股莫名的舒展。就這麽幾個回合下來,四肢百骸都有股說不出來的暢快。如此足有一個時辰之多,那“調皮的孩子”忽然間變得頑劣了,柳青山隻感到體內的溫潤正在減弱, 而一股的燥熱憑空而起,且感越來越強,慢慢將那那原本溫潤如玉的清涼全都吞噬得一乾二淨,如此便蔓延全身,柳青山此時想要收住便也收不住了,那股燥熱便象是脫了僵繩的野馬再也控制不住的在全身上下裡外跑了個遍,不過盞茶間柳青山全身便如燒紅了的烙鐵,燙得嚇人。柳青山情知不對想要呼叫,但只能張開嘴,一股熱氣隨著他的呼吸從嘴中噴出,卻喊不出一點的聲音,象是被夢魘所壓製。他心下由著急變成惶恐,隻得咬緊著牙關勉力強撐,不久越覺得腦中暈暈脹脹身子已是搖搖可墜,燙到最後身上衣衫俱已烘出了火苗,他再也撐不住的昏倒在地。
柳青山在尚存一絲意識之前,隻覺得胸腔已被撕裂,隻覺得自己已是神遊西天魂飛魄散。最後,他象是帶著死去的那片混沌記憶昏倒在這荒山野廟之內一動不動。
到了第二日天明,空靈的荒野之間迎來了清晨的陽光。這本就是人跡罕至的荒野之處仍是一片寂寥。這一輪日落月升再到日出,這荒野山中除了偶有的飛鳥驚起,草叢中蛇蟲遊走之外便無一絲半毫的動靜。
那間荒廢的寺廟之外,柳青山仍是雙目緊閉沒有半點醒轉的樣子。
眼見著遠處的炊煙又起,雄雞一唱又是一日之晨到來。這荒野的小徑上到了晌午之時終於聽到了腳步聲,不遠處二個矮小的身影行了過來,走到近前卻正是那位北陽少年和他的小夥伴正慢慢悠悠的往這個他們曾經歇腳過的破廟走來。也遠遠的瞧見了躺在地上的柳青山。二個孩子一聲驚呼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