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濃,風正勁,樹影婆娑搖曳,枝葉嘩啦啦一陣作響。
柳青山換上了夜行裝宛若一隻大鳥落在了那株老槐樹上。他在那老槐樹上歇了一會又貓手貓腳輕巧的落到屋頂拋開瓦片,柳青山偷眼望去屋內情形一覽無遺。
宅院內那帳房先生桌前點亮了一盞白燭,桌面上擺二副碗筷,一副在他自己面前,另一副在他的對面,那副碗筷的前邊赫然擺著的是馬善仁的那顆人頭。帳房先生正對著馬善仁的那顆頭顱自斟自飲,不時喟然長歎,又或是聲聲怒喝,漸漸的也不知有多少杯酒下了肚,帳房先生已是醉了,晃晃著趴倒在桌上。
此時,風漸勁疾,從窗縫中刮進來勁道十足的將那燭火吹滅,屋內漆黑一片。窗欞搖晃著發出吱吱喳喳的響動。帳房先生趴在桌上任那窗欞咣當當響動也沒有一絲的動靜。柳青山內力何等精純夜間視物遠勝於常人,屋內雖是昏暗但並妨礙他將屋內看個清楚。
良久,帳房先生又舉起了身前裝滿酒的碗碰了對面的那隻同樣裝滿酒的碗,說聲:“當年貪吃吞了那玄冰血蛤,以至身中奇寒之毒,每三日必要那童男童女之血的滋養方能抵過那奇寒之苦。我這輩子從那時起便就毀得一乾二淨了。你是這世上唯一還能與我一起的人。這些年來我的身子都造成這般模樣了竟然還是堪破不了那名利欲場……。”
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走向窗戶邊將窗門關緊了些,柳青山看到那不帶皮的臉似乎比前幾日時又乾枯了不少。又過了一會,帳房先生醉醺醺搖擺起來對著馬善仁那人頭說道:“對不住咯,老夥計啊!到了下面莫要怪老哥哥,我也是沒得選了,不然哪會這般糟踐你啊!來吧,讓老哥哥我來給你唱一段,你喜歡的。”說罷,腰身扭動著左手翹起蘭花指,口中喃喃柔聲哼唱,神色間忸怩作態,一步一搖的走到帳前銅鏡邊顧影自憐起來。
這一幕的陰森詭異柳青山看在眼裡實是不寒而栗。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那院子外面終於聽到了馬蹄聲傳來。那馬蹄聲緩緩而來,柳青山等了一夜的馬車終算是出現了。那馬車和前兩日一樣,在這深夜裡突兀而詭異,車夫仍舊帶了個碩大的鬥笠遮住了大半個臉。到了院門前那車夫輕輕拽了下韁繩驅停了馬車,那車夫正要走下來卻見另一側走來三人,那三人身穿公服正是夜間巡梭的衙役捕快,領頭的那人正是鐵畫秋。
鐵畫秋身著衙役公服能在此時出現在此處正是柳青山的著意安排。
鐵畫秋領著二人走上前去,老張頭上前喝問那車夫:“你幹什麽的,這三更半夜還駕個馬車。”這顯然出乎那車夫的意料,一時間竟沒有說話。老張頭顯出了不耐煩,說道:“無風無雨的還帶個鬥笠,這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把這鬥笠給我拿下來。”另一個捕快指著馬車問:“這裡面可裝了什麽?”老張頭說:“我上去看看,會不會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那車夫這才說話了:“幾位老總,這麽晚還要當值,辛苦了。我這車上什麽也沒有,幾位老總若真要查請隨意。”說著從懷中掏了些碎銀說道:“這麽晚,想來也要餓了,正好這點小錢好請幾位老總吃個宵夜。”
老張頭也不答話抬腳上了馬車進了那車廂,那車廂不過一人大小,隻一眼便一覽無遺,老張頭退出來對那車夫說:“把這鬥笠摘了,這烏漆抹黑的天還帶什麽鬥笠。”
那車夫說道:“昨日受了些風寒,大夫說這腦袋要加倍護著是以才帶著鬥笠,
請老總們多擔待!” 老張頭哼了一聲,叫那車夫下車,那車夫依言走下馬車走到老張頭面前,抱拳道:“老總,這夜間風大,不敢再受風寒。”又將手上碎銀換了綻銀交到老張頭手上說道:“還請幾位老總體諒,這點銀子請幾位老總晚上好生逍遙一下。”
鐵畫秋看到那車夫不肯摘下鬥笠心知必是有緣由的,當下也不說話只在一邊旁觀。
另一捕快大咧咧走上前,口中絲毫不客氣的說道:“叫你摘下這鬥笠,沒聽到麽?”一邊說著一邊直接去摘那鬥笠。那車夫用手擋了一下,語氣有些變冷:“這位老總,還是莫要強人所難的好。”
那捕快一聽心中惱火,氣咻咻道:“你個龜兒子的,老子這麽晚不睡覺的巡夜圖的是啥子嘛?你這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必不是什麽好東西,帶回去,詳加盤問。”鐵畫秋見狀恐有不測快步走上前說道:“這位大哥,我們也是聽命辦差,這大半夜都不容易,還請這位兄台摘了這鬥笠,大家都好相安無事。”
那車夫想了一會,進了兩步對鐵畫秋說:“這位老總,借一步說話。”鐵畫秋跟過去,那車夫也不知從哪裡又掏出一樣東西亮在鐵畫秋眼前,鐵畫秋一看是塊銅製的虎頭令牌,令牌正好一個巴掌大小,邊緣紋有金色祥雲圖案,中間底紋漆黑,以朱漆描了一個小篆的“兵”字。鐵畫秋認得,這虎頭令牌正是南蒙當朝的兵部令牌。鐵畫秋退後兩步說道:“若是如此當早些亮來,又何必惹了大夥的心中不悅。也誤了兄台的軍務”。
那車夫收回令牌,沉聲說道:“上峰之命不得宣揚。”
柳青山本意要借捕快巡梭之意探其身份,又怕若是太過致這車夫起了疑就怕要動殺心了而有所傷亡,便一再叮囑不可打草驚蛇。是以鐵畫秋見了那令牌正好順水推舟,招呼一聲:“好了,多有得罪啊!走啦,哥幾個,今日兵部做東,宵夜去。”說完三人揚長而去。
柳青山在屋頂上看得清楚,那車夫進了車廂內大約是搜了一會又出來,又在原地等了片刻。此時將近子夜,那輪明月不知何時被烏雲遮住,這夜色又再暗淡了許多,周遭風聲四起吹得那枝葉沙沙作響,偶有點點細雨落下,柳青山抬眼望去這暴風雨將要到來。
那車夫等了一會大約是確認再無旁人後推開了院門徑直走了進去。方才院門外的聲響帳房先生自是早就聽到,便早已做好了準備。屋內酒氣熏天還有些夾雜了些汗酸味,車夫進到屋內看到桌上有一鐵盒,鐵盒子裡正是馬善仁的那顆頭顱。車夫看了一眼默不聲響將鐵盒收好,遞了一顆藥丸給帳房先生便走出了這個宅院。帳房先生咽下了藥丸跟在後面上了馬車便就昏倒一動不動。車夫又將帳房先生擺弄好揚起鞭子在空中甩了個響鞭,那馬兒滴溜抬腿便走。
這回柳青山不敢再趴在馬車底下,而是遠遠的跟在後面。馬車不急不慢的走出了京都城一路向西而去。出了城了過一座石橋,一條小徑蜿蜒向前,再繞過一座破廟後馬車停下,車夫背著帳房先生沿著一條山路一路向上行去,車夫一步一步扎實前行,約莫走了兩柱香的時間穿過一片竹林到了山頂,卻見那山頂原不過只是個小山谷,抬著望去又一片黑壓壓的山峰巍峨而立。
山頂之上石林聳立山花漫地。山頂的半腰間懸著一大片水瀑,水霧繚繞,浪花飛濺。到了這山頂風勢更烈,直吹得滿山呼號,此時雨越來越大,夾著那浪花四處飛揚。
柳青山遠遠的不敢再往前去,尋了一處隱蔽且視線亦不受阻的地方都不敢喘氣的趴在地面上。
帳房先生此時也已醒了,起身作揖,向著那團水霧繚繞的水瀑恭恭敬敬的說道:“晚輩崔浩財叩見尊者。”
此時夜幕漆黑一片,柳青山隔得遠遠的只見得那水瀑四周浪花濺起一層層水氣,即是雨打風吹也散不開去,帳房先生說完話便立在那邊一動不動。對面卻只聽得嘩啦啦水瀑聲,再無其它聲音傳出。
雨越下越大,風也是越來越猛,遠處的天邊看得到閃電劃破黑夜,陣陣雷鳴轟隆隆的往這邊傳來。過了許久,一直沒有聲音。帳房先生仍是一動不動,那車夫也是一動不動的,柳青山也只能趴在那泥地間不敢動彈。
也不知過了有多久,柳青山才終算聽到那聲音從水氣中傳來,仍是那樣的虛無縹緲的無可捉摸,透著極為疲乏的樣子:“你們來了!眼下是什麽時辰了?”
帳房先生本是僵著的身子立時回話:“稟尊者,正是子夜之時,醜時將至。”
“嗯,再過些日子就是白露了。人啊,到老了,就得防這白露天。”那聲音緩緩說道:“極寒極陰不易傷人,反倒是這陰寒乍起時最是傷人。”
帳房先生不知此話何意,亦不敢擅自揣摸索性也不做回音。
這一停又是許久。直到這山風又猛了許多,那電閃雷鳴亦從遠處天邊傳到了眼前,轟隆隆的雷雨聲在這山頂間回蕩。那聲音便雜在這雷雨聲中:“子夜應當是吐呐生息,養神養心的好時辰。”聲音停了一會再起:“你可知這是為何?”
帳房先生一直垂首而立,聽到問話更是恭敬有加的說道:“子夜之時為陰陽交替之時,即是天地之陰陽交替,也是人體的陰陽交替,古之賢人固本強體尤重子夜之時。”
“哦,是麽?那為何小紅小黑到子夜時尤是充沛?為何你的功法唯有在子夜時修習才更益於精進?”那聲音又慢了些,聽著象是更加的疲乏了。
“晚輩以為,子夜之時是一天當中人體最虛之時,所謂人體最虛亦是精氣神的最空最虛之際,而這體內虛空之際卻亦是最易吸納萬物靈氣之時。便如這山川這河流這電閃雷鳴還有這草木山石,萬物皆有靈氣,這子夜之時便是吸納萬物之靈的最好之時辰。”帳房先生說道:“此晚輩之妄言,還請尊者莫要見笑。”
那聲音說道:“嗯,算你有些悟性。你看一下這小紅與小黑,不過才這幾日的工夫,又大不一樣了。”說罷,從那團水氣中嗖一聲兩條細細的影子向帳房先生竄去,那一會血紅,一會亮著金色,一會又是紅黃相間,不過轉眼間已是變換了幾種顏色。那兩條細細的影子正是那兩條小蛇。那兩條小蛇纏繞在帳房先生身上不停的遊走,他見這兩條小蛇身上的顏色不斷更替,心中已是樂不可支。臉上卻是巍然不動,沉聲說道:“小紅小黑看似又有了變化,精神更是強了許多。”
那聲音說道:“嗯,小紅小黑經這幾年的朝夕更替,如今極寒之身已侵入骨血,要不了多久再無需尋那極寒之地以作供養了。於你而言,可喜可賀啊!”
那聲音這話一說,帳房先生不敢再有掩飾,喜不自禁的說道:“晚輩崔潔財能有今日全是尊者所賜,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柳青山趴在地上這兩人的對話也是聽得清楚,這一聽竟似想到了些什麽,便隨著這話往深處去想,他這一尋思不知為何就想到他修習“牽機引”的情形,近年來有股氣息平常毫無影蹤,唯有到了子夜之時便時常在腹內翻騰,那氣息時而熾熱時而森冷,還無法捉摸。這些情形莫不是也與此有……?
柳青山這邊在想,那天空中忽然一陣連環驚雷響徹天地,一道驚雷炸到柳青山隱身的左近之處,那一道雷擊來得極是忽然,直炸得柳青山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一般,緊接著又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瞬間夜如白晝,那道閃電竟也打在了柳青山藏身之處的一株小樹丫,那小樹丫應聲折斷還隱隱帶著木頭燒焦的味道。而那一道閃電打在柳青山身邊地動山搖一般,他似覺得被一股電流從地面擊中他的小腹丹田,隨之腹內一股氣息便似被驚醒而蠢蠢欲動。
若換在平日到這子夜之時柳青山均是已入睡夢間,即使是無以入睡也是輾轉反側無法定下心神,是以無法調出體內的那股氣息。他當然也並不知道,體內那股氣息到了子夜時分才愈顯活躍且更需滋養。此時的柳青山因要小心不被那神秘人發覺便隻得趴在地下不敢有絲毫動彈,以腹著地正是以丹田之位緊貼於地面,又逢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於是乎,這風雨雷電四大天神,這天地間亙古永存的四大天神在這一夜之間喚醒了柳青山體內那股原本就在但無從把控的時弱時強的氣息,而柳青山恰好心念已動,那股氣息終是舒展開了,丹田之處再無那般的燥熱,也不覺得有森冷,隻象是一股習習涼風柔和的包圍著他的身體,慢慢成了一股暖流在他體內起起伏伏。柳青山心中歡喜亦若有所悟,便索性閉目凝神想要試著把體內那股氣流捉住。
那氣息卻似孩童般頑皮,柳青山越是想要捉住越是變得時有時無時冷時熱的而不可控。柳青山想不明白為何會是如此,便打消了念頭,這念頭一消那股氣流便即消失得沒有了蹤跡。柳青山又凝神起了念頭,那股氣流便又隱隱綽綽的跑了出來,並不燥熱也不森冷和之前剛出來時那樣如一股暖流通向了四肢百骸,只是過了一會又便消失了,就算柳青山再如何的凝神聚氣也無濟於事。這麽幾個回合下來,柳青山與那股氣流就象是小孩子捉迷藏,有時捉住有時又捉不住。
但柳青山卻覺得這幾個回合下來周身通暢之極,眼前的事物象是突然間變得更回清晰了,這山頂的景致在他腦中忽然變得透徹明淨,兩相一比,之前的那片山頂似乎是那般的混沌而汙濁,但只是瞬息之間便又回復到了之前的模樣。
這一下其實只是盞茶不到的功夫對柳青山卻勝似一個輪回,這中間他們說了什麽柳青山也不再聽得見。等到柳青山回神過來時已是風停雨歇。這山頂間便如被千軍萬馬所席卷而過,殘枝敗葉遍地狼藉。
風雨之後天地間一片肅靜。
帳房先生還在那邊垂首而立,那車夫也在一邊,山頂間久久的一片寂寥。
柳青山扭動了脖子偷眼向水瀑那邊望去,那裡仍是水花亂濺,經過剛才那番風雨後更是霧氣騰騰嫋嫋而起。那聲音還在嗎?
柳青山剛這麽一想,那聲音又傳來了:“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那聲音似是無由的停歇了一下,又接著話語間有些急促的說:“先回去吧。小紅小黑這幾日由你照顧著。”
帳房先生躬身告退。等到帳房先生走久了之後,車夫問道:“主上,馬善仁的頭顱我該如何處置?”
“掛到問天樓去吧。”那聲音緩緩說道。
“那這帳房先生呢?”
“唉,”那聲音一聲長歎:“先由他吧!”
“那屬下要……?”
“行了,你回吧!”那聲音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沒等車夫說完。
車夫不再說話轉身默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