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廟自然是在鳳凰山頂。這鳳凰山也不高,放到群山中去是最不起眼的一座小山。到得山頂往下望去,那蜿蜒的渭水如一屢絲帶由南至北貫穿全境,玉峽嶺依此一分為二。鳳凰山於江之東面,正是常年水災最重的那一面。
過了幾處小山坡,再向上穿過一條青石小徑,三門殿赫然可見,只是已破敗不堪,殿內的哼哈二將亦已是東倒西歪。過了三門殿,便見一座大雄寶殿仍有巍峨氣勢,院門前那九尺見方的放生池裡一隻大石龜趴著,放生池內早已乾枯滿是殘枝敗葉與亂石碎木。幾株松柏和菩提樹在那邊仍舊安靜的茂盛著。在這荒嶺之上遠遠望去倒也有一番出世出塵的祥靜。
大雄寶殿之內裡面兩尊金漆斑駁的金剛力士象手持金剛杵怒目相向。佛象前的蒲團也已破爛的不成樣子,供奉台裡隻一些泥石爛瓦。這寺廟已是許久不見人蹤,一副破敗殘舊之象。隻從寺院內那六鼎碩大的香爐可以看出,早些年來這裡也曾香火旺盛,僧侶眾多。當年那周遭四鄉五縣的人定是也紛至遝來,求前程,求姻緣,求生子,求平安或求富貴,凡有所願種種皆是。
昔日光景早已不在,當時的盛況也隨著那淹滅的香火而遠去。李孤陽站在這空蕩蕩的寺院中是正自思量,在當下的緊要關頭前,相府為何要命他八百裡加急來到這荒蕪的小寺廟中。
李孤陽盡管滿腹疑慮,盡管心急如焚,卻也隻得就地先行等候。還仍有些不放心的招了招手讓兩位隨從過來,問道:“你們可確定,正是此地。”
“確是此處,傳書上所寫,百裡春陵府,玉峽嶺,鳳凰廟”。其中一人沉聲回道。
“好,即是如此,你二人且四處打看。百丈之內不可錯漏,都且看仔細了。”李孤陽從春陵府快馬加鞭,八百裡路程星夜不停此刻也終是累了,就在這菩提樹下的陰涼處席地而坐就此休息起來。
北陽府淪陷,宇文煥將軍歸降南蒙,平順將軍戰死。
自前日收到戰報時,李孤陽心下極為震動,不只為北陽府失守,更是為宇文煥的降蒙。比起當年西北路安撫使歌正的降蒙,顯然這是讓他更為驚詫的事情。
難不成,大悅國短短十數年便就真到了氣數已盡之時?
李孤陽心知,從百裡莫遭逐,到現在歌正和宇文煥降蒙,朝中當下也隻平衝將軍尚能勉力一戰,如今怕也年歲已高有心無力。余者皆不過一介書生秀才,紙上談兵尚可,真要靠他們去領兵打仗,那非但是以卵擊石,更是要淪為笑柄。
想到這些,再想到百裡莫,又想到這裡是春陵府,李孤陽這才頓時醒覺,昨夜他星夜兼程快馬加鞭都未及細思,現下這一細想,千裡奔襲至此地當是與百裡莫有關。念及至此,李孤陽心下更將那急燥放了些下來!
此時正到末時,那菩提樹在烈日斜陽的籠罩中,透過繁茂的枝葉恰似一針針的金光射了進來,照在李孤陽身上便如一股暖陽在李孤陽體內遊走,一時間這一身的疲憊也消除了一大半。等到李孤陽睜開眼睛時,那隨從的二人也分別返回到院中。
其中一個上前稟道:“先生,那幾間禪房已查看過,日常家用齊全,象是有人在此住著的,只是人都不見了。寺院內倒是許久不曾有人居住,已是被廢棄了的。寺院後方的七十丈外是一陡峭壁涯,周遭並無路可進退。五十丈內未有異常。再遠一些,約二十裡處,向下有一小山谷,山谷約有半頃之大,之中似有石屋一間,
還未及細加堪查”。 另一人上前道:“先生,左右均已查看過,寺院西面有一小徑,鋪有大小不一的碎石或板石,滿是青苔遍地都是尾指粗細通體赤紅的百足蟲,應是有許久不曾有人出入,東側亦有一山間小道,泥濘小道,路面濕滑,多有蟲蛇走獸,常人罕至。”
李孤陽略一思慮,問道:“那小石徑如何?”
“左右不過供兩人同進同退,但並無險要之處。“
“嗯,李大,小五,此番你二人隨我到此處,現下看來無驚無險,只是在這多事之秋裡,又逢此緊要關頭,你我萬事皆要小心。小五,方才在那路上,可知你犯有幾處大錯?”李孤陽一路上並無空暇說及適才發生之事,如今趁著尚有些空余時間李孤陽想來應再仔細交待一番。
“是,小五心知,不該分心,差幾分就要醞出人命了。最不該是亮出令牌,只因我著實心急。”
“嗯,你即心知,我也不再多費口舌。你二人隨我一起這是第幾個年頭了?
“先生,前朝四年癸亥年您收的我,那年我七歲。今年是淳禾三年,我一十九歲,正好是第十二個年頭了。老大比我早,應是第十四年了”。小五回道。
李大嗯了一聲說道:“十四年了,我今年二十有二了。”說完就不再言語。他生性寡言,性子沉穩,向來是老成持重,做事更為老到。
這三人正是在山嶺下與柳青山一面而過的那三人三騎。李孤陽正是那紫衣人,這小五便正是那差點撞上小虎子的那人。柳青山大約也不曾想到,這三人行色匆匆竟也是往這鳳凰廟直奔而來,
“這麽多年過來,還能有你二人在身邊卻也是一件幸事。這一轉眼,你們也都長大成人,也到了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的時候了。等過完這個夏季,要替你們張羅張羅了。”李孤陽看著身旁這二個隨他同進同退十幾年的隨從說道。
李孤陽人到中年才有了婚配,膝下尚無子嗣,這底下的隨從是他隨緣自小收養的,除了將自己的一身武藝和劍術傾囊相授,也教他們詩書經文孔孟之道。雖是以隨從身份服侍左右,但卻即有師徒之情亦有父子之意。李孤陽執意以仆主相待想來是他怕情份過深而多了牽掛。只是這十幾年下來,五個親密無間的隨從,到現在只有李大的小五了,這情份卻是愈見深厚了。
“不可,大大的不可。可不敢勞先生費心。我和老大願服侍先生左右,一步也不願意離開。”小五急忙搶話。
李大道:“蒙先生不棄,但求此生不離先生左右。”
“你們與我不同,總是要居家渡日光耀門楣的。李大,那小石屋你且去細查一番,不可驚擾,速去速回,不得耽擱。”李孤陽收起了這番思緒,重回過神來立馬做起了安排:“小五,那兩條路你且封了,可以找你的小朋友們幫忙了,能封死最好。”
“好嘞,好久沒去逗逗這些老朋友們了,今日正要請他們出來玩玩。”小五還甚有童心,聽完安排便歡快而去。
李孤陽心中揣測,如若不出所科,那小石屋定是百裡莫這些年的棲身之所。他緣何棲身在此,而相府卻又如何知曉,這些他李孤陽是不得而知。他隻心頭清楚,即已事關百裡莫,關乎朝野大局,這今日之事他心中已有了個大概,現在看來風平浪靜,實則凶險非常。是以,他務必要先做好最壞的應敵之策,先行布置以期萬全。
對手未知還並非是李孤陽最憂心的,他此番究竟應如何行事還要等相府密令。此事即定與右相有關聯,如若相府的密令是護迎右相出山入仕那便也罷了,可若非如此,那他李孤陽當如何取舍?
念及至此,李孤陽便不敢也不願再想下去!他抬眼望向了天邊,大約還有一兩個時辰,相府的飛鴿密令應在酉時日落之前方能傳到。無論是刺還是護,李孤陽都不願在此時為這事而耗費心神。
不一會,一陣淡淡的雄黃酒拌著天竺草的氣味在空中彌漫開,緊接著便又聽到一陣”嗦嗦碎碎”似有無數的蛇蠍蟻蟲在地上行走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開始是四處都有,慢慢便往一個地方集中而去。
李孤陽知道這是小五正在施展他自己號稱的“五毒行屍大法”。小五本為苗人,自小在山野中長大,喜歡與山間毒物玩耍,後精心苦研,加之聰慧伶俐倒真磨練出一套驅使山林間蛇蠍蟲蟻的本領來。恰好春陵一帶多為山石丘陵盆地,氣候也是潮濕悶熱,山間五毒並不在少數。小五便隻費盞茶功夫,便將成百上千的五毒聚集在身邊,如同行軍打仗一般,給它們排兵布陣,再輔之以重石封堵在路間,並就地取材以樹竹自製了幾幅弓弩,眼見著這些成果,小五心下一番得意。
這會功夫裡,李孤陽也並沒有閑著,他隻做了一件事,獨自去到了山腰間,將那三匹馬隱藏起來做好安頓,而後再返回寺院中靜等李大來報。
沒過多久,李大便也從那邊過來了,抱拳稟道:“先生,那石屋果然有人,二間臥房的床褥寢具一應俱全。我方才去時只見得一個年歲約在五十上下的老者。精骨壯碩勇猛應是一身橫練功夫的外家高手。不見有另一人。適才在去往石屋的途中,山腳下一群烏雀突然飛起,定是受驚到擾,應是有人向山上行來,且不在少數。另外,相府密令已到。”
李大三個事情快速報來一如以往的簡單乾脆。邊說著邊從懷中拿出那封密令,李孤陽展開隻低頭掃了一眼,便將那卷手劄納至胸襟之中。
“鳳凰有難,舍命周全,左輔右弼”。
閱完這簡單的十二個字,李孤陽長出一氣,心下一片釋然。
鳳凰有難,自然是強敵來犯目標直指文右相,也必是那石屋。至於左輔右弼,莫不是賈相將至,要演一出鳳凰山上左右相逢?
一念至此,李孤陽便已無瑕多慮。那石屋所處於山谷之中,地勢平坦開闊,休養生息自然是塊風水寶地,但若遇強敵進犯卻著實無險可據。
當下,李孤陽便做好打算,跟李大囑咐道:“你且去將此事告知於小五,要他快速做好,防患務需周全。你再往速去四處詳實查看。小心隱藏,速去速回。我去那石屋,請右相過來一敘!”說完便欲展身而去,忽又回轉,叮囑道:“每隔一個時辰與我發出信號,讓我知曉你們之所在。記住,不得擅自離開此處。”交待仔細後便轉身向著那石屋而去。
不消得片刻,那石屋已近在咫尺間。在一片空曠的山谷之中,四周毫無遮掩一眼即可望盡。石屋的大門向著東南處,院門前有幾株桃樹栗子樹和柿子樹,那青色的柿子已掛滿了枝頭。進門口處圍了一圈低矮的小柵欄,即無台階亦無門楣便與尋常農舍一般無二。
沒人可以想到,這小屋內的主人便是當今大悅國的開國重臣,大悅國的國之重器,官居當朝右相的百裡莫。幾年前百裡莫左相秦和誣陷被革職貶逐,想必這幾年來是隱居於此陋室之中。
李孤陽待近到小屋咫尺之距後,緩緩踱步至小屋門前,想到將要面見這位被天下人所敬仰的大人物時,李孤陽竟也有些慌神,胸膛間的起伏竟也快了些。到得門前,李孤陽整了整衣衫的袖口和衣領,再雙手抱拳,屈身作揖,朗聲而道:“南山後學李孤陽,受秦相之拖,請先生鳳凰廟中一聚。冒昧來訪,唐突之處望先生不吝責罰。”
李孤陽一番話說完,便站立門前靜候。良久,仍不見回響,李孤陽想到時間緊迫,便隻好上前叩門,道:“南山後學李孤陽,受秦相之拖,請先生鳳凰廟中一聚。冒昧來訪,唐突之處望先生不吝責罰。”說完從懷中掏出那秦相府的令牌,亮在空中,人再往後站了幾步。
須臾,那石屋的門徐徐打開,從門裡走出一位五旬老漢,那老漢矮壯敦實,肩寬背闊,手臂如兩節蓮藕一般的粗短。那老漢將李孤陽請進了屋,說道:“先生此刻正在歇息,你且先進來喝杯茶吧。”
李孤陽進到屋內抬眼一望,“鳴泉山居”幾個字躍然而出,那字筆走龍蛇蒼勁有力,隱隱有大家之風。再環視左右,屋內簡陋異常,隻一套茶具器皿也是粗糙簡單。角角落落的鐮刀、鋤頭和還沒編好的竹椅涼席散落在一地,真正與普通農舍絕無差別。
見得屋內仍舊是如此儉樸粗陋,李孤陽心中卻又多了幾分敬重。待到他落座下來,那老漢端來一杯熱茶,說道:“先生午飯後上山采摘取水剛剛才回,或有些疲了。此處山間陋室素日不常有訪客,難免怠慢。”
“無妨,無妨,我冒昧到訪已有驚擾!先生近日可還安好?此處近日可還安好?”李孤陽並無過於拘禮,問道。
“先生精骨尚好,無大恙。此處偏僻,向來倒也安靜,只是近兩日的不速之客又多了些”。
李孤陽問的是特有所指,老漢回的也是言外之音。想來方才李大自以為沒有驚擾到旁人,卻不知早讓人察覺,只是不曾點破而已。
李孤陽本就不是善言之人,那老漢卻比他也好不到哪去,二人簡單的寒暄後便就各自沉默。
良久,李孤陽身前茶水已然涼透臥房內仍有微微的酣聲傳來。畢竟事態趨緊,李孤陽再好的定力終也有些坐立不安。他正尋思著是不是要行冒犯之失將人叫醒並告知眼下時局,又怕驚擾了臥房內那酣睡著的人。
正自猶豫中,老漢擺了擺手,做了個稍安勿燥的手勢,說道:“你今日即是受秦賊之托,想必這六年來的靜休之後當不會再有。不妨就讓先生再多睡一會吧。不礙事,左不過再就盞茶的工夫而已。”
李孤陽聞聽此言心下頗有觸動,那股子的燥動便也壓了下去,自顧自的再又烹起了一壺茶。
時下已近黃昏時分,那晚霞火紅如血映照在天邊,卻將那殘陽如血映山河的景象描畫得如許恢宏生動。李孤陽卻隻想到,當今天下戰火四起,民不聊生,那大好的山河卻是支離破碎。他想到了自己的家鄉,那個他幾十年來都不曾回去過的家鄉早已受盡南蒙人的鐵蹄蹂躪。那個家鄉早已成了他回不去了的地方。
此時山林間的蟬鳴聲也慢慢消退,山谷裡顯得愈發的安靜。殘陽映照中遠處的炊煙嫋嫋升起,夜色將要淹來。
當李孤陽聽到小五傳來第二聲的鳥鳴聲後,那臥房裡的人終於是醒了過來。李孤陽站了起來,迎著那聲音望過去,只見得裡屋那人輪廓漸清向他徐徐走來。
那位天下間人人敬仰的百裡莫滿臉掛著春風暖陽般的笑意,向著李孤陽,跟那老漢道:“即有朋友來訪,你當叫醒我,可不能失禮至此。”老漢說道:“見你睡得如此踏實,哪個忍心嘛!”李孤陽也忙雙手作揖,說道:“晚生南山李孤陽,冒昧到訪,要論失禮自是晚生失禮在先。”盡管此時的百裡莫不過一屆白丁布衣,但其當世威名絲毫不減,李孤陽自是收回了自己的那番桀驁,當下也恭敬有節的回道。
“南山李孤陽?秦相府上總管,一劍傾城的李孤陽?久仰,久仰”。百裡莫的話語腔正字圓,聲音不徐不急,音調不高不低,向著李孤陽作揖回禮,說道:“即是故人來訪,當是有所怠慢了。”
“正是晚生。實有緊要事務,受秦相之拖,如有唐突,請先生責罰即是”。李孤陽道。
近到身前李孤陽才真切的把眼前這位名動天下的百裡莫看了個清楚。此時百裡莫方才睡醒,眼角還帶著些許慵懶的模樣。著了一身褐色長袍,長袍上四處可見的補丁,臉色蒼白泛黃,清瘦如許,體弱之狀似乎不堪一擊,卻有一股儒雅之風和浩然正氣擋不住的撲面而來。
這大約就是由然而生的天地正氣,而天下人所敬仰的便就是這番正氣吧!
李孤陽心裡自然而然的拿百裡莫與秦相兩相作比。這二人均為當世顯赫之人,一個是權傾朝野受人唾罵的一代權相,一個是安邦定國世人敬仰的一代重臣。世人卻未必能知曉,這二人即是到如此高位,終也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