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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戲精》一百九十一、誰來當伊尹
  並不是朱厚照懷疑張敷華的人品,此人是出了名的清廉,幕友就提到他被劫了道,結果匪人隻從他身上搜出了七文錢。

  可單單清廉不夠,做壞事的清流少嗎?

  就像韓文一樣,寧可全家吃糠咽菜也要達成他所謂的志向,韓文貪的錢有多少進了自己的腰包。

  還有張縉那樣的,搞出了漕運的大窟窿,他自己本人又享受了幾分。

  但這些人的破壞力卻遠遠高於焦芳那樣的奸臣,十個焦芳都比不上一個韓文或者一個張縉。

  人呐,就不能隻分好壞,不論是非。

  所以朱厚照才要讓張敷華知道,他心目中士大夫那一套得收起來,衡量的標準就看老百姓碗裡有沒有魚湯胙肉。

  都有魚湯喝了,哪怕朱厚照頓頓鮑參翅肚也心安理得,這也算是昏君的覺悟吧。

  正德陛下的這碗魚湯可不好喝,香確實是很香,可味道也太雜了。

  張敷華還找王守仁這個師侄聊了聊,核心就是陛下的深意,因為張敷華搞不明白。

  可張敷華又被另一個師侄給噎到了:“至軒先生,您治的是《孟子》,怎麽前時去叩闕就沒有想到君權的由來呢?”

  新鮮了,什麽時候楊慎這樣的也能在張敷華面前掉書袋了,張敷華雖然不是聲名在外的經學大家,但在《孟子》的造詣上連李東陽都是拜下風的。

  但張敷華還聽進去了:“莫不是君權民授?”

  楊慎那叫一個得意:“沒錯,君權天授解釋不通,如果是天授,哪裡用得著禪讓,老天爺不會自己來嗎?如果禪讓是假,真如竹書所言舜放先帝而僭大寶,儒家經典連立論的基礎都沒有了,也只有《孟子》還能站得住,可孟子連儒家自己也是捏子鼻子刪書才認的。”

  “是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張敷華的反應快得很,證明他的功底不是吹的。

  楊慎卻擺手:“師尊說沒必要去玩文字遊戲計較那一兩個字,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張敷華若有所思,楊慎則繼續拆解:“師尊舉一個例子,如果一個君主,所有的大臣和將領都罵他是昏君,可他的國民卻對他愛戴有加,萬一出現這樣的君主,臣子如何自處?”

  張敷華斷然搖頭:“沒有這樣的君主,也不可能臣民不一。”

  噗呲,楊慎笑出聲來:“怎麽就沒有,太甲不就是了嗎?師尊說你們以為將他當作太甲,自比伊尹,殊不知伊尹未必忠,太甲未必昏。”

  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說辭,張敷華聽了臉色很難看,但他還是強辯了:“太甲就是因為亂政而不得民心,伊尹才將其放逐桐宮,三年太甲改自新,伊尹又將其迎了回來。”

  楊慎早等著了:“如果太甲不得民心,為什麽被迎回來時會有國民相歡諸候鹹與,如果說民心跟伊尹一致,那太甲在桐宮三年做了什麽感動國民,要知道那三年他是見不到任何人的。”

  說到了這一點張敷華就猶豫了,不知道怎麽辯,楊慎的說辭全來源於史書,說史書筆誤,可史書是儒家自己認可的,現在兩者自相矛盾了,就只有一個可能,刪改了改不完,漏了餡。

  楊慎也持此論:“所以真相就只有一個,史書說了謊,竹書說太甲潛出桐宮,七年殺尹,這才符合臣民相與的說法,因為太甲如果連臣民都見不到,誰知道他的品行?難道伊尹還每天派人到桐宮裡觀察太甲的言行而召告天下?這麽說我不信,

大多數人也不信。”  這番話算得上擲地有聲,不知不覺就刺入到張敷華心裡去了,他也陷入沉思。

  過了好一會,張敷華才喟歎道:“當時叩闕的固然有人心思不純,可總也還有正人君子,難道用修敢說令尊所行悖逆?”

  楊慎是挺著胸就上:“敢,已經證實了的,家父因了太后的請托,分別於叩闕和杯葛漕運改革時出頭,不過師尊並沒有計較,我們氣學的宗旨是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對君父亦然。”

  張敷華徹底地被鎮住了。

  其實楊慎是帶著任務的,朱厚照希望緩和與李東陽的衝突,因為雙方沒有本質上的矛盾。

  只是李東陽的做法太天真了些,有著儒生特有的軟弱,想把方方面面都圓過去。

  可事實證明這樣做不到,立論就不對,利益的衝突是無法圓場的,只有你死我活。

  現在僅僅是將一部分出發點不歪的人摘出去,不存在調整方向的可能性, 必須讓張敷華這種做事的人明白這條底線。

  所以一出京,朱厚照就掀開了蓋子,將真實的意圖曬了出來。

  對張敷華來說確實難於立即接受,讀書人有其風骨,一切都紅果果的攤開,太刺眼。

  他也只能徒歎:“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太清高立不住,太銳利沒朋友,道理都懂,可做不到。

  楊慎也學了朱厚照的白牙樣:“師尊說了,不是水至清無魚,而是水得濁了才有魚,清水養不出魚,因為魚在清水裡沒有吃食,我等還驗證過,用清水養魚,沒幾天魚就餓死了。”

  道理還不一樣,前者說的是實用主義,而楊慎的論調則把道理翻了過來,整個立論的基礎變了,回到剛才說的君權民授上。

  “君主聖不聖明,昏不昏庸,不在士林,全看國民,這才是君權民授。”

  張敷華為難了:“可這樣又回到了使由之。”

  楊慎卻鼓掌以對:“對啊,黎庶不明,所以當道者可欺之,這個當道者既可以是君主,也可以是伊尹那樣的權閥,我們要做的是將道理擺明,讓民心自己選。”

  “開化四民,何其難也。”

  “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這一趟,咱們就是逃出桐宮一瓶一缽之南海的太甲,不過師尊說咱們的條件很好,遠不是一瓶一缽,所以只會更容易,但必須心在一處放,勁往一處使。”

  張敷華在劇烈地抖震,楊慎說的朱厚照想的遠遠比他認為的更大,已經以太甲自比了,誰是伊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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