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經提到了,自然要問清楚,朱厚照也不怕在這個小圈子裡泄密,有共同的密秘才能一起任事,屬於四大鐵裡面的一起分過髒嘛。
於是他吩咐王瓚:“將事情詳細講來!”
王瓚急忙應“是”,回憶了一下才道出:“記得是弘治九年,那時臣剛剛入翰林院,還在館中觀摩,那日正好也是經筵,臣就被前輩帶來了暖閣,當時臣沒有資格旁聽,便在殿外候著,記得是從左順門出來,兩名內侍用紅氈包裹著一個女子全身,只露著雙腳行走。”
王瓚的眼神變虛,看來是沉了進去:“臣一時心中好奇,便借出恭遠遠尾隨,發現她被押送至浣衣局,浣衣局中人竟然列在門前迎接,態度異常恭敬。”
跟王鍾英所說對上了,弘治九年也是第一次鄭旺妖言案爆發的時候。
王瓚的補充也證實了這點:“這件事發生不久,就傳出鄭旺等人送到西曹問罪。”
已經將來龍去脈驗證清楚,朱厚照也不忘強調:“以後不能與人說起此事,最好忘掉,朕不擔心別的,朕擔心會給王卿帶來殺身之禍,或許有人想借此事做文章。”
朱厚照不好意思指明道姓,但想來汪浚也不可能再與王瓚親厚。
王瓚自然是沒口子應承,皇上說的不是威脅,反而是為他著想,稍一分析就能明白。
那就剩下正事了。
朱厚照將那些經書推開,獨獨留下《尚書》:“王卿,今日朕想跟你論一論這《尚書》中所載的息壤。”
王瓚臉上浮出淺笑,陛下也是少年心性,怎麽將《尚書》裡面的東西當真了呢,都是些上古神話傳說。
但朱厚照很認真,他翻到大禹治水那一節:“王卿是不是以為朕誤信了,不是這樣的,朕仔細想過,大禹治水,如果沒有息壤的話是真不成,三合土不耐水誰都知道,沒有一種快速凝結不怕水的硬土,真沒有辦法建堤防洪。”
王瓚也嚴肅了起來,這是學術:“陛下,可若是真有息壤,為何沒有流傳下來,當世亦不可見,而且以前的河堤也沒有穩固千年。”
朱厚照早有準備:“時間太久了,經不住衝刷,水滴石穿,況功效不耐久的息壤,朕也是從王卿編寫的《溫州府志》中所載蜃灰想到的,河堤中常見貝殼土,或許息壤便是蜃灰所拌之土,能遇水快凝。”
這就讓王瓚深思了,蜃灰是他自己記述的,當然有印象,簡單回想一下,王瓚便眼中放光。
他還朝朱厚照行了個大揖:“陛下聖明,微臣也想到了其中可能,蜃灰不耐久,易過性,或者數十年之後就變成了普通的泥土,而河堤之中確實含有大量的貝殼土,是內陸不可多見的海貝,與蜃灰燒製不精之物極其相似。”
有共識就好辦,朱厚照也熱切起來:“王卿,朕欲改良蜃灰,讓其變得更耐久,硬度和韌性更高,如此息壤,功利千秋。”
王瓚卻沒有朱厚照樂觀,很謹慎:“陛下,並不容易,似常見的三合土,以石灰、黏土、細砂拌和而成,再經過夯打,亦可稱得上固若金湯,可還是耐不住年歲摧折。”
原來這家夥還真研究過啊,那就好辦了,朱厚照再問:“蜃灰呢?”
王瓚還是搖頭:“臣亦曾寄望於蜃灰,但也只是比三合土稍耐時日,始終不得長遠,在臣的家鄉溫州,不少民居都是用蜃灰砌成,經年累月,亦會松動腐化,臣想這或許就是古河堤變成泥范的緣故吧。”
說到點子上了,
朱厚照伸出手掌,開始扳手指頭:“其實王卿已經快找到根源了,蜃灰是因為燒製的貝殼不純,燒製蜃灰多為海貝,其中含有大量的鹽,王卿試想,三合土中起黏合作用的是石灰,其性質是不是與蜃灰相似?” 王瓚快被點透了,但還差著一層窗戶紙,他自言自語起來:“不純?可石灰很純啊,為什麽三合土不夠硬結得也不快呢?”
朱厚照懂啊,幕友們都告訴他了,蜃灰就是初等的碳酸鈣水泥,它與三合土不同之處在於燒製的溫度不一樣,而且三合土沒有將黏土加入培燒。
他點了出來:“王卿,你有沒有想過,將三合土用蜃灰的窯口以及工藝來燒製?”
王瓚渾身一顫,聲音也跟著抖了起來:“少了黏土……黏土是陶瓷的主料……陶瓷更硬……卻無法變成粉末凝結……三合土凝結是因為石灰……黏土加石灰……爐口更熱……蜃灰在燒製時潑水風化……三合土是冷石灰潑水熱發……啊……”
王瓚打起了擺子, 也終於恢復正常了,衝口而出:“陛下,如果將黏土與石灰石磨成粉一起燒製,用燒蜃灰的爐溫,所得之物再加水混合砂漿,會快速凝結,還會有陶瓷的硬度,這是……這是……這就是息壤!”
朱厚照油然點頭:“不僅是息壤,還是更耐久也更堅硬的息壤。”
王瓚已經激動得不能自已,他離席拜伏於地:“臣替天下萬民謝吾皇,吾皇開此百代盛舉,必將功耀三皇,比肩人祖。”
不能不激動,王瓚一想到十倍速地修大堤、建城牆、起樓房,他就仿佛能看到一個萬世未有的王朝在大明的土地上拔地而起、延伸鋪展、綿綿不盡,這是何等的皇皇偉業。
但朱厚照卻搖頭了,還擺手了,讓王瓚以為自己的想法出了岔子,差一點魂飛魄散。
但朱厚照說的話也確實讓他魂魄飛升了:“不,這不是朕的功業,這是朕與卿共同的功業,沒有王卿總結蜃灰的製法,朕也想不到息壤的道理,所以王卿願與朕攜手,共創這利澤萬世之法嗎?”
王瓚愣住了,什麽反應也沒有,兩行熱淚從他的眼角垂下,滴答滴答地摔在地上。
他還帶動了湛若水、高鳳和佛保,三人也一同見證了今日的壯舉,正德陛下的智慧再一次閃耀,讓他們的眼睛都被刺得酸澀,怪難受的。
王瓚則再一次拜倒:“臣粉身碎骨,在所不辭,昔日於少保以石灰自勵,臣願化身息壤,水高一分,臣揚一寸,血肉磐石,為陛下作萬世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