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一幢臨街的大樓前停下,登上幾層台階,推開兩道大門,掀開厚實的掛簾,進入寬敞的大廳,左邊就是招待所的總服務台,一個小姑娘站在吧台後面,雙眼出神地看著窗外的大街。
“嗨,丫頭,我又來了,幫我開個高間兒。”小姑娘姓趙,中信一直喜歡喊她丫頭,說著,他遞上了證件和錢。
“啊,你來了,好,308房剛好空了。”
中信喜歡住這個房間,不僅僅是門牌號,更因為那屋的暖氣特別足,洗完澡不穿衣服也不會冷。
“丫頭,今兒顧主任來了嗎?”
“來了,一直沒下樓呢。”小趙答著話,將證件、鑰匙和收據遞給了中信。
“嗯,曉得了,你晚上不值班吧?沒事兒就來陪我嘮嘮嗑。”
小趙的性格很是活潑開朗,每次中信過來,她都會跑去聊聊天,吃吃零食,中信亦是樂得如此,他經常使喚小趙幫著買東西,打開水,洗襪子什麽的。
“沒事兒,找人換個班兒就是了。”
“行,那我先上去了。”
中信到了房間,簡單收拾了一下,便拿著一隻錦盒上樓去了。
咚咚咚~
“進來。”屋裡出來顧主任威嚴的聲音。
中信推門進去,見屋裡並無他人,也便乖巧地喊了聲:“姑姑好。”
“哈哈,我家大侄兒來了!剛到啊?”
“是,剛到。”中信呈上錦盒:“姑姑,這是田冰親手為您做的紫砂壺。”
“哦,我還以為侄媳婦兒忘了這事兒了呢。”
說著,顧主任就打開了盒子,摘下外面的錦袋,取出一把光潤的仿鼓壺,仔細地翻轉著,欣賞著。
“這個款型是顧景舟大師設計的經典款,用料為原礦紫泥,塑形難度不小,但透氣性很好,是手工輔以模具製成,您看,這兒,這兒,這兒,分別有三個落款。”
中信一旁介紹著,分別指著壺底、壺把下端以及壺蓋裡面。
“嗯,我看見了,這是‘田冰印’,這是‘田’,這是‘田冰’,哈哈,不錯,不錯,讓侄媳婦兒費心了!”
顧主任心情大好,順手拿起桌上的電話,拔了個內線短號:“小王,通知一下廚房,準備好酒菜,全體員工11點必須到。”
“姑姑,您這是?”中信頓生疑惑。
“這不是你來了嘛,讓他們早點兒下班,都來陪你喝酒啊。對了,你住下了嗎?”
“已經登記好了,就在樓下。”
“咱自己家的招待所,你來不用登記,直接入住,花那個錢幹嘛呀?”
看見顧主任又拿起了電話,中信趕忙阻止道:“姑姑,您就別麻煩了,反正,我這是出差,回去也要憑票報銷的。”
“行吧,隨便你。”
中信內心如暖流過境,顧主任待自己勝似親人,每次來到這兒,感覺不像是出差,反倒像是回家,訂單也好,回款也罷,根本用不著操心,此次前來,純粹就是為了送茶壺過來。
當顧主任帶著中信到達食堂,全體員工早已到場,四張大桌擺滿了大盆大碗的菜肴,精致全無卻厚道無比,大肉山貨,家禽江魚。
顧主任居中上座,中信為主賓,他四下看看,熟悉的也就一手之數。
顧主任站起致辭,手中端著4兩的玻璃杯:“今天高興,我大侄兒過來看我,就借此機會為他接風了,來,我先打個樣兒。”
說著,她用大拇指掐在杯子的中間位置,
略微左右示意一下,一口喝掉了大半,再次舉了一下酒杯,然後目光掃視過眾人。 中信也是依樣辦理,聞弦歌而知雅意,顧主任刻意地宣布,頗有些認親酒的意味,他又怎能不勇於表現呢!
烈酒下肚,中信暗道失策了,早飯未進,腹內空空,胃中如火在燒。
他趕緊夾了一塊大肉,剛準備送到嘴裡,就見顧主任再次端起了杯子,他趕緊松開筷頭,大肉落入跟前的小碗中。
“大侄兒啊,姑姑就陪你喝這一杯,等下還要應付他們呢。”顧主任和藹地對著中信說著,並伸手阻止了中信的站起。
“姑姑,祝您身體健康,順心順意。”說完,中信先幹了杯中酒。
“好。”顧主任也是豪氣地一口幹了。
顧主任剛放下酒杯,早就等在一旁的人,立即幫著斟滿了酒,開始了敬酒演說。這難得的機會,被中信抓住了,他趕忙把失落的大肉送進了嘴裡,隨便嚼了兩下便吞了下去,根本來不及品嘗什麽滋味,就在他準備再接再厲擴大戰果的時候,‘敵將’已是扣關門前了。
“侄少,我敬您一杯,祝您心想事成,好事成雙!”
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中信心裡腹誹著,這是什麽祝福啊,還好事成雙呢,他微一轉頭,就見一瘦小精乾的男子,彎著身子,舉著酒杯,滿臉堆笑。
中信趕忙找起了酒瓶,卻見自己的酒杯如聚寶盆一般,已然滿上了酒,他端起酒杯,正欲站起,卻被那人按住了肩膀。
“您坐著就行。”
說著,那人謙碰了一下中信的酒杯,一仰頭,幹了,滿滿的一杯酒啊,就這麽幹了?
中信傻眼了,酒局才剛剛開始,如此豪橫地喝法兒,直教人愁眉不展啊!
就在中信遲疑之時,那人擦了一下嘴巴:“我們這兒的規矩,您隨意就行。”
“那好吧,真是不好意思了,謝謝你。”
本就素不相識,中信自然也就順坡下驢了,他本想沾沾唇就算了,卻見那人熱切的眼神,回想起他的豪爽,也便喝了半杯,那人方才欣然離去。
中信暗自思量,今兒怕是不得善了了,必須要填飽肚子了,至於禮貌與吃相下次再說吧。
於是,他可著眼前的菜,隻管往肚子裡塞,哪管什麽酸甜鹹淡。同時,他眼角的余輝也留意到了,旁邊的人悄悄地將他的酒滿上了。
再逢有人敬酒,中信也不再把菜放下,而是送進嘴裡,邊咀嚼著,邊欣賞著來人的表演,等到對方陳詞完畢,他也能從容應對了。
酒,也不再是半杯半杯地喝了,一杯酒也能支撐他喝上幾個人了。
饒是如此,中信還是感覺支持不住了,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有4大杯下肚了,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酒量。
通過朦朧的醉眼,他看到顧主任還再喝著,他勢必要堅持下去了:
倘若他就此不喝,那便失了禮數;若是裝醉逃避,他寧願真實的酣醉,因為他怕被人閑話,說他看不起人。
他的大腦勉強保持著清醒,神經卻早已醉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重影,他乾脆放棄了調焦,就這樣混沌著吧!
一道款款而來的婀娜,舉杯向著中信,細語道:“敬你。”
也許是酒醉的真性情吧,中信沒有端起酒杯,而是模仿著來人的聲音問道:“你誰呀?”
哈哈~
有人在誇張地笑著。
中信晃了晃腦袋,有些納悶兒:不能夠呀,貌似聲音並不大,也沒有任何幽默元素,尤其環境還是如此的嘈雜。
旁邊的人小聲介紹道:“她是招待所總服務台的小趙。”
在中信固執地認知裡,酒局上看似禮貌的敬酒,或許不是關系熟絡的表現,相反,恰當的無視才是真正的體貼關心。
“哦,是小趙啊,你來湊什麽熱鬧呀,咱們可是老鐵呀,去,幫我換杯濃茶。”
這一次,連顧主任也大笑了起來,眾人更是哄笑起來,看向中信的目光中帶著別樣的意味兒,酒局算是達到了一個新高潮。
小趙嫣紅著小臉,愣在了當場,茫然地看向了顧主任。
“你就去幫他換杯茶吧,照顧好他也是你的工作。”顧主任拍了拍小趙。
小趙轉身走了,酒局繼續,敬酒的人繼續,中信卻不再多言,碰杯後都會喝上一口,直到最後的不省人事……
朦朧中,四周一片靜寂,中信緩緩睜開雙眸, 他正身處一條隧道內,空間倒也寬敞,且無燈自明,亮度柔和,延伸向無盡的遠方……
此刻,他正坐在一張輪椅之上,他想要站起探尋,卻被無形的桎梏束縛了;他竭力掙脫,卻無濟於事;他大聲呼喊,卻無人應答;他放棄了,安靜了下來……
輪椅開始向前滾動,過了好久,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次短暫的黑暗,接著又是漫長的明亮……
他無聲地枯坐著,不知饑餓,不知困倦,不知年月,在歷經多次的明暗變換後,終於,枯燥不再,眼前的空氣一陣漣漪,憑空出現了一方大幕,隨著他的前進而後退著,大幕漸漸顯出了畫面,豁然倒放著他的過往:
田冰穿著罩衣在做菜,他從背後抱住,見證美味誕生……
田冰拿起小工具蘸了一點兒紫泥,點在了他的鼻尖上……
田冰跑回踮腳親了他,卻撞了牙齒,含羞快步跑開了……
吳市的那個凌晨,他躺在站前廣場,蜷縮著像個大蝦……
端午那天,心霞穿著紅妝拎著提籃,留下那闕釵頭鳳……
父母面前,他撕碎了宣墨情心,含淚將它葬在了白鷺……
考前,那一趟終身不悔的夜行,那一次永生不忘的擁抱……
老街的顧家小院,家人們聚在一起吃飯、看書、論戰……
幽暗莫名的水裡,他浮浮沉沉,驚恐莫名,寒冷莫名……
畫面突然抖動起來,模糊中,一幢大宅出現了,門前有參天杏子樹,門兩側蹲著一對兒石獅,門上方正中有匾額,隸書著兩字: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