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就怕習慣,不論是享受亦或遭罪,一旦習慣,就會變得無所謂了。
中考結束後,中信住回了老房子;小學放暑假,姐姐知昔也回來了;高考結束,三哥中智也回來了;昔日的熱鬧好像全都回來了。
白天,中信便會到鐵鋪幫忙,老顧態度曖昧,既不要求也不誇讚,去或不去全憑中信自覺自願。
中信的身高竄得很快,此時的他已然像個大人了,可消瘦依舊,孱弱的雙臂又能輸出多少功率呢?對於母親月英的心疼與規勸,中信卻是置若罔聞,每日裡雖然很累,但他的心裡一直在暗暗咬牙堅持著!
晚飯後的閑聊,話題多是生活不易與工作學習之類的務實,再也沒有了過往春秋與家國修身之類的務虛,或許是累了不再激情澎湃,或許是長大了不再輕狂年少,又或許是道謀不同無人應和,中信總是沉默寡言,神情倦怠。
知昔和中智時常忙於各自的會客交友,中信並不會介入到他們的圈子,他多半會猶抱書卷半遮面,思緒飄飛無處安,偶爾也會獨自去看一看,與他生死契闊的白鷺河與青石橋,思念一下心中的她,不知何時才能,執子之手,桑田共遊!
這天上午,中信照例來到鐵鋪,老顧和月道已經在忙活著了,中信趕忙接過小三舅月道手上的風箱拉杆,推拉之間給熔爐送上綿長的新鮮空氣。
老顧還是習慣性地提醒著:“推拉轉換的時候要快而綿,中間要慢而穩,這樣爐火才能平緩,火力才能旺,才不會浪費煤炭。”
曾聽老顧說過,有人花一年時間都學不會拉風箱,挨罵是不可避免的事。幸而,中信學得還不錯,老顧雖未語言稱讚,但默許他接下拉杆也是一種認同。
中信也在心裡推敲過,若是鼓風忽大忽小,可能會造成回火,或吹走碳粒,或吹冷正在加熱的工件,拉風箱看似簡單,其實需要相當的技巧和悟性,就像吐納練氣,講究的就是綿、緩、穩,氣息悠長且生生不息,生命大抵也是如此吧。
打鐵打鐵當然少不了鐵錘,1磅重的主錘,8磅重的大錘,6磅重的扁錘,用途各有不同。
兩個人面對面隔著鐵砧,主錘師傅單手揮動著小錘,學徒則要雙手握持扁錘,跟從主錘的點位、力度和頻率,不斷敲打著工件。
粗坯時,大錘從側邊加入,三把錘叮叮當當配合默契,收放自如,聽慣了和諧,會覺得像打爵士鼓一般,鼓點流暢如奏樂。
打鐵前需要穿戴護具保護,護具長短各異,下身與腳是重點保護部位,因礙於動作,一般都沒有手臂的護具。護具用材特殊,厚帆布浸桐油後曬乾,再細細揉搓,如此反覆多次,方能成就阻擋火星鐵屑之功效。
中信始終都記得老顧說過的話,打鐵時,火星四濺,萬一濺到衣服,便會迅速熔化布料而形成燙傷,一旦扯動衣服很可能會撕下皮肉,造成更大的創傷,所以,沒有護具時,寧願讓裸露的皮膚去直面凶殘的火星,讓密布的汗珠去冷卻灼熱的溫度,以求最大限度地降低燙傷程度。
看著老顧那燙傷斑斑的雙臂,中信除了心裡難受,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更希望能早點學會手藝,減輕一些父親的壓力。
中信脫去上衣,露出排骨精瘦,系上圍裙樣的短護具,上前幫錘,隨著中信的加入,叮當叮當的二重奏,變成了叮叮當叮叮當的三重奏。
不可避免地,不時有火星濺到中信的身上或手臂上,瞬間的疼痛讓他發出倒吸氣的聲音,手上的動作卻不曾停下,偶有火星濺到腳上,他也只是跺跺腳而已。
凡事就怕習慣,不論是享受還是遭罪,一旦習慣,就會變得無所謂了。
鐵砧上的工件,幾明幾暗下來,中信已是渾身大汗淋漓,倒也十分爽快,只是孱弱的雙臂有些支持不住了,勉力而為的他仍在竭力堅持著,他不想讓老顧看到他乏力的不堪。
叮叮~~
咣~
不和諧的音調出現了,中信收錘的速度慢了一絲,主錘已然落下,在相向的加持下,兩錘在空中猛然撞擊,瞬息之間,一塊鐵屑從小錘邊緣爆裂飛出,奔著中信的胸口扎了下去……
大錘轟然落下,貼著中信的腳指,斜斜地砸在了地上,挖起一小塊乾硬的泥土暴射而出,撞到了後面的的牆壁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土包……
大錘脫手的中信,趕忙低頭查看胸口的傷勢,強烈的刺痛傳來,他知道,這一次怕是傷得有些重了。
但見左胸偏中間的位置上,扎著一個尾部尖尖的鐵片,露在外面的部分長不過半公分,鮮血正從傷口處溢出。
此時的中信反倒並不覺得疼了,他伸手捏住鐵片的尾巴,渾不在意地用力拉扯,皮膚被拽了起來,鐵片卻像嵌在了肉裡一般,傷口處迅速湧出更多的鮮血,順著他的胸膛流了下來……
老顧趕忙丟下錘,拿了毛巾幫中信捂住傷口:“別拽,快捂著。”
聽到聲音不對的月英也從後院跑了過來,一看捂著胸口的中信,還有身上的血跡,她的臉色當即就變了:“兒子,怎麽了?”
“沒事兒,扎了一下而已。”中信滿不在乎地答道,在他看來,本就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兒。
月英衝著老顧就是一通埋怨:“你怎麽能讓他傷到呢?他才多大呀,你還讓他打大錘。”
老顧並沒言語,畢竟這麽多年下來,他經歷過太多的意外與受傷了。
“走,去診所。”
月英也不再追問什麽狀況了,只有快點兒醫治,她才會心安。說著,她就忙亂地幫中信摘下護具,拿過中信的上衣,拉著他向街中心的私人診所走去。
深居內陸的白鷺鎮,經濟與發展都比較落後,但在改開大潮的推動下,任何一片熱土都不會原地踏步。
白鷺也較兒時繁榮了許多,老街上多了私人的店鋪,飯館兒,還有小診所,街中心有間氣派的大商店,坐北向南正對著新街,商品從農副土產到生活百貨都有銷售,中信也偶爾去買過東西。
右手捂胸的中信被月英牽著,倒像是兒時的逛街,他的眼神四處遊弋,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忽然,他遊弋的眼神變成了專注地凝望,腳步也隨之緩了下來,出現在視野中的那道身影在不斷放大……
她似有所感,猛然轉過身來,卻見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嬰兒。
她四下尋覓,迅速在人群之中定位了那個狼狽的小子,那個夜夜攪擾她夢境的小子。
她下意識地上前兩步,卻還是停了下來;她想開口呼喚,卻又不得不忍住了。五味翻騰攪得她欲哭不能,唯有眉頭緊蹙;她的眼神在迅速變換著,似歡快,更似苦楚!
驚訝……真的是你!
欣喜……見到你了,真好!
關切……你怎麽了?受傷了嗎?
酸楚……你一定很疼,而我卻不能守在你的身邊!
黯然……我不能,你也不能,日夜思君終見君,奈何有橋卻難尋!
一個眼神傳情,一個心念解讀,可以越過那熙攘的人群,卻越不過心中的那道隱形的牆!
中信單手捂住胸口,微微頷首,像是在完成一個儀式,他的眼神是堅定的……
“心霞,放心吧,我沒事,等著我,我鄭重向你承諾,我們一定可以找到那座橋的!”
心霞也同樣輕輕點了點頭, 她讀懂了!
診所裡,赤腳醫生較為熟練地做著清創工作,消毒的酒精碰著傷口,本應很疼,中信卻是神遊物外,沒有表情,面對月英略顯詫異的神情,醫生一邊處理著傷口,一邊很認真地做著專業的解讀:
“嗯,別擔心,可能是傷到了周圍的痛覺神經了,所以,他感覺不到疼。”
其實,中信還沉湎於他和她的小世界裡,一切的體感全然沉寂了,怎麽來到這個診所的,他都是茫然不知的。
鐵片被醫生用鑷子拔出,丟在了搪瓷方盤裡,居然發出了一聲輕響,看著很像一把7字形的飛去來器。
傷口清創後,現出一個米粒大小的坑洞,看得月英肉疼不已。
醫生包扎完傷口,還不忘繼續展示他的專業性,卻有些危言聳聽了:“創口下面就是心臟了,速度再快一點,可不就是子彈嗎?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醫生,真皮層很厚的哦!”
中信的神魂適時歸位,他玩笑了一句後,被月英拖出了診所,回鐵鋪的請求也被駁回,隻得回了老街的老屋。
知昔拎著大竹筐,正準備去河裡洗衣服,剛好遇上,聽月英說了狀況,免不了好一陣兒唏噓。
中信趕忙岔開了話題:“姐,我陪你洗衣服去呀?”
“行啊!不過你不能下水。”知昔太清楚這個弟弟了,天生與水不合。
“放心,我就在岸邊坐著,看你洗衣服。”
約定愉快地達成,姐弟倆人合力抬著衣服筐,向著白鷺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