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時候,中信到了那個無所不達的停車場,眼前的情形讓他的心中有些微涼:
沒有寬敞的大門,只有破敗的圍牆;沒有平整的地面,只有雜草叢生的荒涼;沒有正規的寫字樓,只有一排簡易的違章;沒有鮮亮的招牌,只有許多的小黑板在風中搖晃……
看著遠處雜亂停放的貨車,中信暗自確認來對了地方,他走向了那排簡易房,沿著走廊溜達了一圈,卻發現每一間皆如拷貝複製一般:一張破舊的黃色辦公桌,一部固定電話,兩名工作人員,黑色的雙人沙發。
他隨意走進一家,工作人員的接待很不熱情,簡單問明情況後,就拍著胸脯保證有車,只要繳了信息費,就提供車主的電話,運費由貨主與車主自行協商。
面對如此的簡單粗暴,中信豈敢輕易相信,準備換一家問問,卻遭來了工作人員鄙視的眼神,仿佛他就是一個傻子,卻也不攔著,一副愛走不走的樣子。
走了幾家下來,中信已經適應了這樣的場面,同時,也知曉了一個事實:哪家都一樣,他們之間是和諧的競爭關系,共同遵守默認的規則,加之,他特意說著吳市的方言,也便選擇了隨意,而沒有對他表現出強硬的態度。
其中一家的大姐,態度要熱情些許,她邀請中信坐了下來,說道。
“咱們都是吳市人,實話跟你講吧,你也不用到處問了,這裡幾十家物流公司都差不多,你在報紙上看到的廣告,也都是我們打的,家家都沒有車,賺的就是介紹費,收了你的錢也就是幫你把信息發布出去,就會有等著配貨的司機找上來,看到外面掛著的黑板了嗎?”
那女人用手一指風中飄搖的小黑板,中信聯想到之前看到的內容,立刻就明白了,他點了點頭,指著外面不時走過的糙漢子,問道。
“這些人就是車主吧?他們都是在選擇順路的配貨信息吧?”
“對,有車主看到了合適的信息,他們就會找到我們要貨主的電話,然後他們自己打電話給貨主談運費。”
“曉得了,謝謝你了。”
中信淡淡一笑,站起身準備離去,卻被那女人叫住了。
“你不是要發貨嗎?”
“不急,我出去再轉轉。”
“我跟你講,可不能私下去找那些車主,我們整個停車場是有規矩的,不然,就會有人找你麻煩,為了省二百塊錢,萬一傷到哪兒可不值得。”
那女人的神情很慎重,看著不像是嚇唬,中信想了想,也是,這樣簡單的操作模式,肯定是漏洞百出且效率低下,但存在即合理,能夠維持下去,必然有其保障的方式,甚至是匪氣的手段,確實沒必要耍那個小聰明,惹來是非,不論最終結果如何,受傷了終歸自己遭罪。
中信又坐了下來,拿出香煙,嘗試著發給女人,她倒是坦然地接了過去,並隨手點燃起來,中信玩笑道:
“大姐,我看你們這個行當很有江湖味兒啊,每家也就一兩個人,那些車主可都是跑江湖的壯漢,你們管得了他們嗎?”
“小兄弟,我看你也是文化人,我才好意提醒你的,這個停車場可不歸我們管,我們只是花錢租地方,真正的老板我不說,你也能猜得出來,那些車主哪個敢呲牙?一天一百的停車費誰敢不交?他們定下的規矩誰敢不遵守?他們收了我們的錢,自然會保護我們的利益,你自己去找車主就是壞了規矩,他們自然就會出來管了,而管的手段呢,
你懂的。” 那女人言辭似有不滿,卻也是無可奈何,中信嫻熟地吐了一個煙圈,借著煙霧的襯托,裝出一副混江湖的樣子,油滑世故地說道。
“懂,這道上的規矩都差不多,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規矩,擋了別人的財路那就是生死大仇,出來混的,多個朋友多條路,和氣生財嘛。”
那女人用手趕了趕眼前的煙霧,帶著怪異的笑容,說道:“小兄弟,那信息我就給你上咯。”
“上吧,不就是二百塊錢嘛,越快越好。”
中信打開單肩包抽了兩張,那女人一把抓過,笑意堆了滿臉。
“你放心,只要你不出這個場子,找不到配貨的車,這錢還會退給你的,你等我一會兒,馬上就好。”
那女人說完,就扭著屁股出門了,先敲了敲小黑板後,才慢悠悠地取下,寫了一行簡短的信息後,又給掛了回去,那嫻熟的動作,像極了海邊曬魚乾的漁人,那淡定的笑意,更像是裝滿了對車主的關愛。
‘魚乾’的腥鮮立即引起了騷動,饑渴的男人們撲了上去,門前的場面一度有些熱鬧,卻又是那樣的靜謐與和諧,沒有嘈雜的人聲,繚亂的只是急切的眼神,黢黑的臉龐熱辣地看著小黑板,似要與之比一比,誰才是真正的黑!
很快,就有人進屋直奔那個女人而去,女人投給中信一個嫣然後,便迅速把笑意收斂,帶著男人走向屋子裡面,小聲地交談著。
男人痛快地付了錢,轉身向著中信走來:“老板,你好,你的貨是重貨還是輕貨啊?”
“你是車主?這運貨還分輕重?”
“我是車主,不管什麽貨都能運,只是運費的算法不一樣。”
“哦,有什麽不一樣的呢?”
“重貨是按噸計價,輕貨是按方計價。”
“輕貨,跑一趟不能少於100方,你能拉得了嗎?”
中信最關心的還是這個硬性條件,同樣的信息總不能付兩次錢吧,那男人的臉色略微一愣,又迅速恢復了憨厚樸實。
“沒問題,那我們邊走邊說吧?”
看著男人那黑黑的臉龐,中信猜不透其下真實的色彩,也就將信將疑地跟著男人出了門,走向了停車場深處,來到了一輛半掛車旁。
“你這車能拉100方?長寬高多少,我計算一下。”
中信掏出了手機,調出了計算器,看著那男人似要詢問具體數值,那男人卻拉開了車門,將行駛證和駕駛證找了出來,遞給中信,說道。
“這上面有車管所核準的數字,我這車長13.5米,能裝80方左右,但我保證能拉到100方以上,你就放心吧,路上再跟你細說。”
中信翻看了一下兩證,照片中的人更年輕,更陽光,而眼前人卻顯得老氣且油膩許多,通過眉眼五官還是能辨認得出,此人確是車主無疑。
“那行吧,陸師傅,咱們先出去再說。”
中信應了一聲,繞過車頭,登上了車子,坐在了副駕的位置上,並快速掃視了一遍整個駕駛艙:
局促、破舊、髒亂,還彌漫著一股異味,隨意牽拉的繩子上,晾著毛巾和幾件衣服,後排的座椅上,鋪著一床分不清顏色與花紋的棉被,算是臨時休息的床,亦或是移動的家。
中信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掏出香煙,先發上一支,陸師傅沒有說話,只是憨憨地一笑,接過香煙,隨手架在了耳朵上,發動車子緩緩起步。
車子一路開出停車場,在國道上行駛了好一會兒後,陸師傅選擇了一處合適的位置靠邊停了車,熄了火,掏出手機,操著方言撥打著電話。
中信聽不大懂,索性不再留意他說了什麽,轉頭看向了蕭瑟荒涼的田野,自己身在何方已是茫然不知了。
陸師傅連續打了好幾個電話後,主動對中信說道:“老板,我跟我的一個朋友說好了,他很快就趕來與我們匯合, 他的車也是13.5米,這樣,兩台車能拉160方,你看行吧?”
中信盡力演繹著想象中社會人的模樣,帶著痞氣大咧咧地說道:
“別喊什麽老板老板的,出外靠朋友,咱們有緣合作就是朋友了,我姓顧,你就喊我老顧,我喊你老陸,就按你說的辦,咱們就等等你的朋友,本來我還以為你準備超載呢!”
“哪兒敢超載啊,逮到就罰死了!”
老陸的神情很平靜,沒有隨著語言出現一絲的波動,罰款幾乎是每一位貨車司機心中永不磨滅的痛,也許是痛多了就麻木了吧。
“據我所知,不超載就賺不到什麽錢,哪有大車司機不超載的呀!”
“拉重貨還好一些,輕貨最多就是滿載,不然就超高或者超寬了,老遠就被發現了,那些人的眼睛賊著呢。”
中信問道:“對了,老陸,你的這個朋友怎麽沒在停車場啊?”
“為了省錢啊。”
“省錢?停車費嗎?我聽說是一晚上一百,確實不便宜,那也可以停在外面道路兩旁啊,你們聯系起來也方便些呀。”
面對中信的不解,也許是等人太無聊,老陸也拿出了香煙,看樣子是準備和中信好好聊聊了。
“顧老板,我們跑車的人為了多掙點錢,吃住都在車上,髒點兒苦點兒都不怕,最怕就是人生地不熟,處處被人欺負啊!”
老陸言辭怯怯,表情憤懣,成功地引起了中信的好奇,這些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現代馬幫,曾是許多孩童羨慕的對象,真正接觸到了,似乎別有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