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憶宸對於四書題有了破題思路後,並沒有著急寫八股文,而是打開了另外一份五經題試卷。
五經題試卷跟四書題不同,上面同時寫著五道考題,分別取自五本經書中的一段,考生治哪一經,就選擇寫哪一道題。
比如沈憶宸治《尚書》為自己本經,那麽就選擇五道考題中的《尚書》題。
題目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這道題取自《尚書·虞書·大禹謨》,是儒學著名的“十六字心傳”中的前八字。
十六字完整版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據說這十六字源於堯舜禹禪讓的故事,古代先賢們托付天下與百姓的重任,靠的就是“道”與“心”二字。
用通俗點的話翻譯,就是人心是危險難安的,道心卻微妙難明。惟有精心體察,專心守住,才能堅持一條不偏不倚的正確路線。
說實話,相比較四書現代人還能看個大概意思,五經很多內容簡直跟天書似的,各種生僻字冷門語法晦澀難懂,讓人看著就頭大。
哪怕翻譯成白話文現代語法,都顯得不是那麽暢通,堪比玄學。
所以這也就是為什麽,無論古代還是現代,五經的普及度都遠遠不及四書。因為別說是深入了解了,就連基本的看懂常人都做不到,還怎麽普及……
沈憶宸看著眼前這複雜的五經題,仔細思索了起來,結合背景故事,大概能理解出題人想要表達的意圖。
那就是人心難測,大道難明,你該如何做?
如果放在沈憶宸還沒有去林震那裡討教之前,不了解孫鼎的文風喜好。那麽他可能破題方向,就是放在考題原文的後八字上面。
答案核心變成要心智清明,目標明確專一,這樣才算是一條正確路線。
不過現在沈憶宸知道了孫鼎的人生格言“教士務先德行”,那麽自然就把回答內容往德行上面寫。
既然人心難測,大道難明,那麽就得堅守好自己的德行,不被外界所帶偏,以仁義為先等等……
可以說這種答題內容,跟原本思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這就是為什麽,揣測主考官的文風喜好很重要,甚至將決定你是否錄取的關鍵!
有了方向,沈憶宸提筆寫下了破題八股:人心道心之辯於微危也。
破開題目後,承題引用《論語》中孔子與孟子關於道心的交談。而中篇起講,用上了王陽明《重修山陰縣學記》中,對於“允執厥中”的理解。
可以說到了這個時候,院試對於沈憶宸而言,已經沒有任何難度了。
“提學大人,下官看沈憶宸下筆風雷,可謂才學扎實。”
說這話的是國子監司業,他被指派為這屆院試的同考官之一。對於沈憶宸與孫提學的關系略有耳聞,知道對方心中很看重這名考生,所以也一直觀察著。
“沈憶宸詩作才華極佳,至於才學文章如何,還不能過早下定論。”
孫提學面對同僚對於沈憶宸的誇讚,他並沒有接話,一方面是為了避嫌,另外一方面他確實沒有看過幾篇沈憶宸的文章,特別是五經八股文。
只是這話如果聽在沈憶宸的耳中,他估計會無言以對,這孫提學是完全說反了,明明我現在最弱項目是詩作,文章還挺有信心的。
“其余諸生看著也不錯,本屆院試考生質量很高。”
能在官場混下去的都是人精,孫鼎沒有接話,
國子監司業自然明白對方是在避嫌。 所以話題沒有專注在沈憶宸一個人身上,而是轉移到了全體上面,這樣顯得把一碗水給端平了。
“確實如此,只能說應天府文風鼎盛。”
孫鼎這句話也沒毛病,應天府以及南直隸地區,一直都是科舉大戶,考生的平均水準相對較高,能被提堂坐考的又是優中選優,自然不可能差到哪裡去。
“提學大人,那個南蠻好像寫的也不慢,真是稀奇。”
這句話是另外一位同考官所言,他的關注點放在了孟凡身上,這名歸順土司後裔,居然科考也能答的上來,屬實有些離奇。
“慎言。”
孫鼎提醒了一句,雖然高堂之上小聲議論,下面的考生不一定能聽得清楚。但是現在大堂整體上比較安靜,難免言語會流入到考生耳中,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干擾。
另外孟凡畢竟已經歸順於大明,哪怕心裡面認為這些土蕃是蠻族,你也別當著面說出來啊。
特別在這種考場之上,還是需要謹言慎行的。
“提學大人提醒的是,下官謹記。”
這名同考官也是意識到自己言語錯誤,很快就低頭認錯,然後選擇不再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著,沈憶宸很快就進入到試卷謄抄的階段。八股文主要難點是在於破題,只要你有了明確的解題思路,真正寫起來字數並不是很多。
一篇大概七八百字的樣子,兩篇就相當於後世的兩篇高考作文,速度快的兩個小時就能搞定。
這也就是為什麽,沈憶宸每次提前交卷,連中午飯都能趕上。因為你放在後世語文高考,分配給寫作文最多也就一個小時,否則前面答題就寫不完,他已經習慣了這種速度。
最後一筆落下,沈憶宸檢查了下沒有什麽錯別字後,就直接起身交卷了。
他這一站起身來,沒有了號舍圍牆遮擋,自然全體考官、考生都目光都放在了沈憶宸身上。
原來他做題都這麽快的嗎?
徐東海眼神中充斥著驚訝神情,難怪自己提前交卷,每次都落在了沈憶宸的後面。
特別是府試,徐東海從看到考題開始,就已經特意加快了自己做題速度,就想著第一個交卷獲得主考官當堂考校的機會,結果還是被沈憶宸給搶先一步。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沈憶宸能比自己快多少,現在親眼見證到對方交卷速度,徐東海才明白快太多了!
其他考生表情大多如此,唯獨孟凡這種土司後裔,不知道是不關心還是天性如此,就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好像完全不在意他人的交卷。
“父母官,學生已答寫完畢,還請當堂考校。”
如同之前府試一樣,沈憶宸交卷之後,直接就要求主考官當堂考校。
且不論他與孫提學本就相識的關系,單單說這次院試破題,沈憶宸信心就已經遠超了府試的“賭博”。
不出意外的話,自己能被當堂取中!
面對沈憶宸這信心十足的模樣,孫提學臉上罕見的浮現出淡淡笑意。
這小子果然是沒有辜負自己的看好,學識、心智、穩重等等方面,都已經達到了人中龍鳳的級別。
其他考生都還在破題,沈憶宸就已經敢於讓自己當堂考校,差距確實非常明顯了,兩度奪取案首不是什麽偶然。
見到孫提學臉上的笑容,其余考生內心此刻可謂是五味雜陳……
從跨入大堂內到現在,大宗師臉上始終保持著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甚至就連與同僚的悄聲對話,都出現過明顯的訓斥言語。
點點細節也能看出,大宗師治學嚴格,不會對人假以顏色。
但問題出來了,他偏偏對沈憶宸笑了,這不明擺著告訴眾人,大宗師很欣賞對方嗎?
府試案首,院試第一交卷,並且還要求當堂考校。就算沒有科舉錄取潛規則,沈憶宸這番表現距離當堂取中也不遠了。
之前所有的關於案首舞弊傳言,此刻都變成了笑話!
不過很多時候,最終的變化卻往往出人意料,面對沈憶宸提出當堂考校的請求,孫鼎卻最終搖了搖頭。
“院試為功名之考,取中當更為嚴格,必須詳讀文章之後才能給出決斷。”
“另外此次為提堂坐考,大堂之內還有著其他考生,如若當堂考校會影響他人做題, 所以先回去等發案吧。”
孫鼎給出了自己拒絕當堂考校的兩點理由,一是院試要考秀才功名,這可是實打實的階級提升,跟府試那童生虛名有著本質上的區別,不能隨便就取中。
第二點就是現場還有其他考生在考試,考校你的對話,勢必會影響到別人。所以還是按照正常科考流程,先回去等閱卷結果吧。
對於孫提學的拒絕,如若是在當初縣試階段,估計沈憶宸還會胡思亂想一下,自己是不是得罪主考官了。
但是現在自己好歹脫離了“一窮二白”的處境,誇張點說背後有人有關系,孫提學絕對不會故意卡自己。
所以沈憶宸俯首行禮道:“是,大宗師,學生告退。”
說完之後,就很爽快的退出了篤志樓大堂,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對於沈憶宸這種乾脆舉動,孫鼎捋了捋自己胡須,眼神中愈發欣賞。
他本來還以為沈憶宸會多想有心理壓力,於是多解釋了兩句,現在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走到龍門處,駐守的兵役現在都認識沈憶宸了,畢竟連續三次提前交卷獨自前來,這份顯眼舉動想不記住都難。
而且兩奪案首,很明顯這位考生前途不可限量,守門兵役很恭敬的打開龍門,禮送沈憶宸出去。
再次踏出這座下江考棚,沈憶宸心境與之前有些明顯的不同,更加的淡定從容了。
也可以自信點說,從今日開始的沈憶宸,不再是那個人微言輕的平民百姓,而是一隻腳踏入了大明的士大夫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