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她發現，眼前這個倉庫內部和現實中的完全不一樣:四面牆壁規整，圍合成一個純粹的立方體空間，純白色的牆面上沒有任何曾經的痕跡，同時，她也注意到，在空間的西北角居然沒有那個房間——那是她此時此刻所在的房間。最不一樣的是，這純粹的立方體盒子裡異常明亮，而她卻找不到光源在哪裡，沒看到一盞燈。

　　薇夏的前方是一面面畫框，框內鑲嵌著畫，框後則是白色的隔牆，10個畫框錯落地分布在大廳中，分隔出了若乾個參觀畫作的空間。她心想:媽媽帶她去過很多的畫展，和剛才那廠房比起來，這才是畫廊該有的樣子。

　　“孩子，媽媽給你安排了一個位置，展出就要開始了。”伴隨著媽媽的聲音，薇夏眼前同步出現了一個按鈕光圈，寫著:入座VIP席。

　　薇夏四下望去，依然誰也沒看見，她覺得自己已經在展廳裡了，只是現在空蕩的展廳裡就她一個人。其實自由地看展，也沒什麽不好，她不明白為什麽要去那個什麽VIP席裡。

　　“點擊前面的按鈕，趕快進來。”雖然看不到媽媽的面部表情，但這嚴肅的聲音已經足夠驅使薇夏服從了，她目光聚焦在按鈕上，眼睛一閉一睜，自己便移動到了大廳南側觀眾席上最中央的座位裡，周圍已經坐滿了人。她左顧右看，這席位共5排座位，每排大概坐了20個人。薇夏留意到，周圍的觀眾真是各色奇奇怪怪的“牛鬼蛇神”，當然，也有打扮正常的人類，都一本正經地盯著大廳的中央。

　　還是幾秒鍾前那個純白色的立方體空間，此時卻沒有了畫框，在純白色的地面中央站著一個人，是她媽媽，樂文。樂文的正上方，是一組個頭很大、不斷變化著的、發光的數字，薇夏指著數位，數了數:“個、十、百、千……千萬，億。5億人！天哪！”薇夏興奮地喊了出來，那是當前在線實時參觀的人數。她知道自己的媽媽是個國際知名的畫家、藝術家，有很大的影響力，但還是被這數字震驚到了。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那個從來都拒絕做線上畫展的人，是不是缺錢了?不，今天的展覽是免費的。那麽今天是不是要拍賣我的畫兒?不，今天一幅畫都不會賣。而且在今天展覽的最後我有一項重大決定要宣布。”沒有感謝，沒有歡迎，樂文的開場白很直白。

　　觀眾席上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和零零碎碎的略顯尷尬的笑聲，人們習慣性地認為此時應該有掌聲，可是聽完這開場白後，他們感覺，保持沉默更應景。

　　“我身後的這10幅畫，是一個系列作品，叫做《我》，只在線下小范圍展覽過的，相信今天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見，但絕對不是第一次聽說。”樂文身後憑空出現了10個畫框，緩慢從空中落下，懸浮在了離地半人多高的空中。

　　“應該有人知道，這系列共有11幅畫。這第11幅，在2年前賣掉了，相信大多數人第一次知道‘樂文’這個名字，就是因為這第11幅畫。它拍賣了一個天價——11億，這是人類歷史上，在世畫家拍賣價格的最高記錄。”樂文用手指了指第10幅畫的右邊，就好像能看到什麽似的。

　　“這一系列作品，是在不同背景下對‘自己’這個概念的思考:我，到底是什麽。”

　　薇夏試著用手在空中比劃，想把畫放大，但發現目前只能遠遠地觀察。再看看周圍，不少人也在用手比劃著。

　　“我，可以是生物學上的‘我’，

其實就是這兩個人。”樂文指著第一幅畫中的一男一女。　　“我，還可以是社會學上的‘我’，你看看那些你認識的或者認識你的人。”樂文指了指第二張畫中形形色色的人，或高或矮，或高或瘦，或富有或窘迫。每個人的表情各異，或喜悅，或驚恐，或茫然。樂文繼續說到:“我不是他們，但卻是他們定義了‘我’。”

　　“我可以是精神上的‘我’，喜歡什麽便做什麽，做了什麽，我便是什麽。”樂文一邊說，一邊從一幅幅畫作前走過，在第9幅畫前停了下來，表情開始變得嚴肅。

　　“直到有一天，我可以是任意的‘我’，可以隨時隨地、天馬行空地憑空出現，又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後，又改頭換面再次出現。”樂文往畫框邊挪了挪，那畫面上有七八個形態各異的直立生物，他們面無表情，身後都擺著一面鏡子，映出了同一個人，雖然表情各異，但都很詭異。“他們都是我，他們又都不是我，我也不知道誰才是‘我’。”說完，樂文走到了最後一幅畫前。

　　薇夏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聽不懂了，乾瞪著眼睛，思考著每一個字。她雖然不明白，但隱約能感覺得到，媽媽話裡的字越少，表達的意思似乎越多、越複雜。她想起曾經在畫室裡和媽媽討論過類似的話題，當時媽媽說，畫裡越簡單，反而越能表達出深刻的意味，或者豐富的信息。

　　第10幅畫，幾乎是第9幅的翻版，但鏡子裡映出的全都變成了黑影，而鏡子外的人卻露出了各異但又都很詭異的表情。樂文抬頭端詳著自己的畫若有所思，幾秒鍾後，略帶惋惜地繼續講道:“再後來，我不確定，是否還有‘我’。”

　　樂文說完，右手一揮，畫框逐個消失，展廳內再次變得空空蕩蕩，不知什麽時候，她也消失了。

　　同時，在薇夏的眼前，出現了十個小畫框排成了一行，同時聽到了語音播報:全部作品已經完成數字化無損複刻，點擊畫面，開始自由參觀。

　　薇夏盯著最後一幅畫，使勁向畫面的後方看，第10幅畫快速放大，像是飛到了面前。她往近湊湊，畫面便智能地變大，往後靠靠，畫面會自己變遠。她很驚歎，畫框前的機器居然可以把畫面複製得如此真實，它捕捉了畫作所有的細節，包含在畫布上留下筆觸的深深淺淺、顏色在交界時的相互融合或格格不入，以及用色較少位置上露出了畫布那編織物上特有的紋理。

　　薇夏並非第一次看到這些畫，不少畫在樂文創作時，她就在身邊。當時她沒有問過創意，在她眼裡，那些奇奇怪怪的形象，與自己隨筆畫出的怪人、怪物比起來，顯得正常多了。

　　今天再次看到這些畫，感覺有些不同，也許是媽媽那些聽不懂的話在冥冥之中起了作用，也許是她今天有了新的感受，也許是過往的經歷在潛意識裡給她留下了什麽，她也開始思考“我”到底是什麽。

　　“請注意，距離展示結束還有1分鍾。”薇夏忽然間聽到語音提醒，同時在眼前畫面的右下角出現一個倒計時，59、58、57、56……數字不斷變化。其實倒計時對她來說沒什麽壓力，因為摘掉頭盔， 出了小房間就能看到原畫。

　　隨著倒計時進入最後1秒，薇夏眼前的畫面被鎖定在了一個矩形的框內，框內是個倉庫的室內，周圍都是水泥牆，中間並排擺著10個畫框。她注意到，倉庫內的西北角有一個破舊的小房間，門開著，裡面坐著一個人，從外面看，只能看到左半邊身子。薇夏試著舉起左臂，在空中揮舞了幾下，幾乎同時，那小房間內的人也揮舞起左臂。

　　方框內的畫面開始向倉庫的中心移動，樂文出現在畫面中，一排十個畫框整齊地排在她身後。樂文雙臂環抱胸前，凝視前方十幾秒後，溫和又嚴肅地說:“有些東西，生於現實世界，也隻應存在於現實世界裡，永遠無法被帶走，無論多麽細致也無法複刻。”

　　說話間，在樂文身後的十個畫框底部同時燃燒起藍色的火焰，火苗一瞬間就引燃了畫作，所有的畫幾乎同時從底部燃燒起來。“你們以為在虛擬世界裡得到了，其實又什麽也沒有得到。”樂文向前走了兩步，對著鏡頭搖著頭，眼神堅定而又帶著些許嘲諷地逐字說道:“得不到的將永遠無法得到，失去的也將永遠消逝。”此時，她身後的畫早已全部被火焰吞噬。

　　薇夏被驚呆了，一時間手腳無錯，她伸手去拉樂文，才發現自己並不在同一個時空下。她雙手拖起頭盔，猛地向上摘了下來，扔在地上，跑向門外。頭盔掉在地上，彈了兩次，滾落在那台老式電腦邊，停了下來，頭盔內的屏幕上，閃爍著一行字:正在刪除無損精度虛擬化文件，進度89%、9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