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儀現在每天忙的兩腳不沾土。

　募兵，操練，巡視田地，視察築城……

　總之只要是蘭陵縣正在搞的工程，他必須每天都要出現在這些場合裡，並且還不是一次，而是每天很多次。

　原本郭子儀不願意這樣， 他認為做老大的需要學會用人，所謂用人，就是放權，反正手底下的兄弟們夠忠誠，而且每個人都有獨特能力的一面，如果事情放給他們做，豈不是更加的事半功倍?

　比如儒生縣丞王越，出身乃是累世豪門的王氏， 人家自幼飽讀詩書，而且擁有著濟化萬民的志向，所以無論幹什麽政務，乾起來總是像拚命一般。

　這種上佳的苦力哪裡找?這不得好好的壓榨一番嗎?就算不給他搞個996，至少也要用一用讓後世資本家落淚的007。

　還有李光弼，出身乃是將門，這小子天生是個帥才，操練兵馬的手段嫻熟無比，並且經常有獨到見解，隔三差五就有一次靈光迸發，現在蘭陵正在搞的輕騎兵大刀隊，就是這小子前幾天的獨特創舉。

　又或者仆固懷恩，鐵勒族的倒霉蛋，由於常年倒霉，所以擅長夾縫生存，他的那些生存技巧傳給兵卒們，豈不比郭子儀親自去教導要強?

　以上這些道理很對是吧！

　說出來很讓人信服是吧！

　然而可惜的是， 楊玉環堅持讓郭子儀親自參與。

　“放權是放權， 參與是參與，所謂領袖，知人善用，但是在知人善用之前，首要的前提是你成為領袖。”

　“現在的你還不是領袖，你只是因為皇帝封了大將軍，而他們的官職都比你低下，所以才會聚集在你的麾下。”

　“那些氏族世家也一樣，都是因為對未來的利益抱有期待，所以才大力支持你，所以才下本錢投資你。”

　“這全是因為利益的關系，而利益團體是最容易崩盤的，當別處的利益比你這裡大時，這些人說不定就會出現背叛者。”

　“一旦出現背叛，那時候你怎麽擺平?仗著個人武力橫掃嗎?你就算殺光他們又有什麽意義?局面崩盤了，你等於做了多年的無用功。”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首先要做的是深入人心，成為一種實際上的領袖， 然後是精神上的領袖。”

　“實際領袖容易成， 精神領袖很艱難。但是如果你真的成為了精神領袖， 那麽咱家的基業也就穩如泰山了。”

　“這是一條很漫長的路， 需要你俯下身子耐住寂寞，別怕累，別嫌煩，任何事你都參與進去，任何地方都有你的身影，而不是做個甩手掌櫃，那樣是建立不起威望的。”

　“威望是什麽?威望就是人民潛意識裡想聚集在你身邊。怎麽做到這一點呢?我現在逼你做的就是。”

　“比如募兵的時候，你親自詢問應征者的情況，臉上帶著笑，語氣很親和，讓每一個士卒在應征的第一時間裡，就能清晰的意識到誰是他們的主帥。”

　“操練的時候，你和士卒們通吃同練，甚至隔三差五要住在軍營，和士卒們做到抵足而眠……”

　“郭子儀，你別笑，這是很正經的事，也是古往今來最有效的練兵手法。”

　“咱們那個時代的電影裡，經常能看到國軍降臨喊校長的情景，知不知道那是因為什麽?那就是蔣光頭做校長時立下的威望。”

　“黃埔軍校那些將領喊他校長，絕不僅僅是因為讀軍校時的習慣，而是因為蔣光頭在當校長的時候，做到了把他的名望深入人心。”

　……

　郭子儀辯不過楊玉環，況且認為楊玉環說的有道理，既然媳婦說的有理，那麽肯定要從善如流。

　所以最近一段日子以來，郭子儀整天忙的腳不沾地。

　早上先去築城工地，檢查築城勞工們的夥食，裝作發發火，怒氣衝衝的摔杓子，大罵幾聲不準節省糧食，一定要讓乾活的漢子們吃的好。

　發完火，享受著做飯婦孺們擦眼抹淚的稱讚，以及等候吃飯的流民們，那種由衷的感激和孺慕。

　順著築城工地一路去軍營，這時候恰是軍伍上的清晨操練，二話不說，加入進去，率領士卒們往死了練，直到練的汗流浹背躺在地上大喘氣。

　楊玉環專門叮囑過，操練的時候一定要每次都是第一，並且是絕對的第一，是讓士卒們感到絕望且追趕不上的第一。

　這是在士卒們心中留下影子，讓他們永遠都記住郭子儀的無敵。永遠第一，誰也追趕不上。

　早晨操練完畢，軍伍上的第一餐開始，這時候要和士卒們同吃，並且經常把自己碗裡的肉塊夾給某個士卒。

　換來的結果就是，那個士卒激動的滿臉漲紅，接下來的操練必然玩命，十有八九會累到需要急救。

　忙完了軍營的上午操練，照例去衙門裡走上一趟，這時候無論縣丞王越乾的政務多麽漂亮，郭子儀肯定要擺著臉色訓斥幾句。

　有時候是訓斥做事不夠細，有時候是訓斥授田章程有問題，總之是雞蛋裡面挑骨頭，無論如何都要找點缺點的。

　但是對於衙門裡的書吏們，以及三班衙役和幫閑們，反而要一臉和藹，笑呵呵的十分親切。

　這是建立上官威望的手段，全是楊玉環琢磨出來的門道。

　原本郭子儀還擔心，這麽做會讓王越撂挑子不乾，哪知他試過幾次之後才發現，效果竟然出奇的好。

　原來越是有宏願的儒生，越能承受這種重壓和苛責，不但不會撂挑子，反而認為這就是救世主……

　行吧！

　王越這個儒生純粹是賤骨頭。

　明明飽讀詩書，明明一腔熱血，並且乾政務的能力超群，一個人可以頂十個人用，可他就是賤骨頭，越是挨罵越有乾勁。

　……

　這一輪路線走下來，時間恰好到了過午，軍營那邊又開始操練，郭子儀趕回去繼續和士卒們一起。

　下去的操練是兩個時辰，換算成後世時間是四個小時，但是郭子儀隻待一個時辰，也就是說他需要偷懶兩個小時，其實不是偷懶，而是有新的任務不得不去做。

　幹啥?

　去田間地頭巡視啊！

　說是巡視，實則是乾活，比如看到哪家的小子拉犁太累，累到幾乎虛脫了躺在那裡哭哭啼啼，這時候郭子儀就該出場了，上前二話不說開始拉犁。

　一邊拉，一邊還要訓斥幾句，無非是你小子以後再敢這麽拚命，信不信本大將軍把你的腿打折?

　話要說的凶狠，但是語氣卻帶著關懷。

　罵完了拉犁的小夥子們，轉頭對扶犁的姑娘家和顏悅色，甚至裝作打趣，笑呵呵調侃詢問:

　“有沒有看上這個小夥子?”

　“和他搭夥拉犁多久了啊?”

　“家裡爹娘點頭沒?”

　“點頭了那就趕緊把婚事辦了啊。”

　“辦喜事的時候記得喊一聲，本大將軍要來喝一杯。不用擔心花銷，衙門裡會有補助。若是明年能生個孩子出來，本大將軍還會給予獎勵……”

　“哈哈哈哈，不用道謝，酒坊那邊有資助名額，辦喜事的時候記得去申請，報上本將軍的名字，可以額外領取五壇子酒。辦喜事嘛，肯定要辦的場面些，對不對?”

　每次和藹可親的打趣，總是讓姑娘家羞羞答答，眼睛偷偷去瞅小夥子，眉眼裡面全是對生活的期待。

　這時候的小夥子們來精神了，無論多累都會從地上掙扎著爬起，搶奪郭子儀手裡的犁繩，發誓賭咒今天要耕十畝地。

　郭子儀一腳下去，小夥子重新躺回地上，犁還是郭子儀給拉，一下午最少耕出二十畝。

　他力大無窮，拉犁像是玩一般，然而再怎麽力大無窮，也不可能一個人當成幾千幾萬個人使。

　所以他每次幫百姓拉犁，象征的意義大過實際意義，然而正是這個象征意義，讓他的名望在民間飛速升騰。

　就仿佛整個琅琊郡幾十萬上百萬畝土地，全都是郭子儀大將軍親自耕種過一般，任何一個老百姓只要一提起來，必然會發誓賭咒的跟人吹:

　“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家的土地就是大將軍給耕的。”

　“那天大將軍到了我家，看到我家的小子在拉犁，累到在地，喘著粗氣。大將軍流淚了，心疼的把我家小子攆開……”

　“然後大將軍大吼一聲，抓起犁繩奮力拉起，地動山搖，泥土橫飛，僅僅一下午的功夫，我家的一百畝地全都耕了一百遍。”

　一下午時間耕一百畝地?

　而且還是耕了一百遍?

　這種話純粹的是吹牛逼，任何一個有頭腦的都不信，然而老百姓信誓旦旦，你要敢質疑立馬會翻臉……

　……

　是真的翻臉！

　管你什麽來頭。

　你就算來頭再大，難道還能大過我們大將軍嗎?到了我們大將軍的地界，你敢動我們老百姓一下試試看。

　比如今天這一次，一支豪門車隊的管事就被百姓罵了狗血噴頭。

　“長安來的又怎樣?”

　“我們這裡天天有長安來的人。”

　“就比如昨天，整整兩百輛牛車，貨物裝載的滿滿當當，打的旗號是清陽公主。人家公主的身份比你高貴吧?可是公主下車問路的時候一臉柔笑。”

　“你沒聽錯，就是公主親自下車問路。特別溫和，特別溫柔。問完路之後，還賞了我一貫錢。不信我回家拿你瞧瞧，讓你小子狗眼看人低。”

　“罵你怎了?我還想打你呐。”

　“別以為你是豪門車隊的管事，我這個平頭老百姓就得畏畏縮縮。哼，門都沒有。”

　“剛才我跟你說大將軍耕地的事，你竟然敢一臉不信的懷疑我。就隻這一點，你在俺們蘭陵就混不下去。不管哪個百姓見了你這樣的，保證不會有好臉色搭理你。”

　“喲呵?還敢嚇唬我?行啊，你打我一下試試看。”

　“蘭陵縣衙裡的王越縣丞，天天盼著有百姓去告狀，你小子如果打我一下，我立馬就去縣衙告狀。”

　“信不信王縣丞立馬就會派出衙役，先把你這個豪門惡奴給抓起來，問都不問，打你二十棍。至於你身後的主子敢不敢去求情，我告訴你就算去求情也是沒用的。”

　“我們大將軍站在王縣丞身後，誰也別想讓王縣丞法外開恩，越是你們這種豪門，越是要被整治的厲害。”

　……

　從來沒見過這麽橫的百姓。

　這支商隊的管事懵逼了。

　幸好他僅僅只是商隊管事，並不是這支商隊的主事，真正能成為主事的人，並且是千裡迢迢前來蘭陵的人，都是世上的人精，都知道怎麽對待眼前這種局面。

　果然很快一個中年人出現，笑呵呵的走下馬車走過來，見面不說什麽，先是拱手道歉，然後才一臉親切，慢悠悠的和百姓套著近乎。

　“老哥哥啊，看你年齡不小了，得有五十歲出頭了吧，也不知道咱倆的年紀誰更大。”

　“你剛才說的大將軍，是蘭陵大將軍郭子儀吧，實不相瞞，我們這次是來投奔他的。”

　“哈哈哈哈，原來老哥哥你知道，原來你這陣子經常見到長安前來投奔的豪門，那就好說了，咱們不需要劍拔弩張。”

　“沒錯，我們是遷徙過來定居的，實話跟您說，花了大價錢，我們全族嫡支四百零七口，就連吃奶的孩子都買了戶口。”

　“這還是過年時的事兒，郭大將軍在長安參加武科，他啟程回歸之時，曾經賣出一些蘭陵縣的戶口。當時是我家中一個晚輩不經請示，仗著得寵直接自作主張的花了錢。”

　“心疼啊，說實話真的心疼。全族嫡支四百零七口，花了足足4070貫。”

　“可是沒辦法，豪門要臉面，既然家中晚輩已經自作主張，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再心疼也只能認了。”

　“當天傍晚，就拉著一車銅錢，送去大將軍在長安的別院，拿到了全族人的蘭陵戶口。”

　“但是那時候正在過年，不合適全族進行遷徙，尤其是家裡的一些固定產業，需要慢慢的出手售賣。這不，足足三個月，總算是弄妥了一切，於是全家就遷徙過來了。”

　“哈哈哈哈，是是是是，不能虛偽，我承認剛才的說辭有點虛偽。但是老哥哥你也應該體諒，我們畢竟家大業大人口眾多。既然遷徙過來，肯定是想安居樂業。所以嘛，備點貨物運過來也算合情合理，對不對?”

　“真的嗎?您竟然要跟我講講蘭陵縣的店鋪出售規矩?”

　“哎呀呀呀，這位老哥真是貴人呐。您別推辭，我一定要行禮。啥叫老百姓身份不夠格啊，我這個豪門主事的祖上也是泥腿子嘛。您聽我的，讓我給您行個禮。”

　“老哥現在您可以說說了，蘭陵縣裡的規劃是怎麽個章程?如果我們準備購買一些店鋪，甚至是在新築的城池中購買土地建宅子，應該在哪個區域合適，您認為哪條街道以後會最繁華……”

　……

　不愧是豪門主事，提得起也放得下。

　高朋滿座的時候，這種人可以高談闊論。但是面對田間地頭一個老農，這種人也能滿臉堆笑的套近乎。

　至於套近乎的目的，無非是探問蘭陵新城的格局。

　究其根本，還是大族逐利。

　所以這一下午的時間， 這個豪門主事一直和老農聊天，至於老農需要照顧的莊稼，根本不需要老農再去操勞。商隊中裡的人手派出去幾十個，細心又細致的在田裡忙活呢。

　用幾十個家奴的勞力，換取一個蘭陵老農的消息，這個買賣很賺，任何一個遷徙而來的豪門都認為很賺。

　蘭陵新城竟然要建十五裡?

　郭子儀竟然要賣城中的未來產業?

　已經有二十多家車隊前來，並且在縣衙之中購買了產業份額?

　募兵一萬起步……

　四周的匪患已經沒了……

　大將軍夫人的第一門產業，已經招收了五百個女工在做事。

　傍晚的時候，這位豪門主事問到了所有關心的答案，但也正因為得到了答案，他忽然變的心急如焚。

　時不我待啊，已經有人搶在他們家族前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