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商人重利輕情義，世家重利也重情義，這話是句屁話，老夫一直這麽認為……”

　“郭大將軍莫要笑，老夫真是這麽認為的。雖然老夫乃是世家出身，但是不妨礙老夫這麽想。”

　“世家所謂的重情義，其實在乎的是個臉面， 既然已經站了隊，下了注，那麽就算明知是個死，也只能不見棺材不落淚。”

　“打個比方說，咱們大唐開國初的玄武門之變，那些選擇李建成的世家門閥不聰明嗎?他們難道看不出來李世民擁有兵權優勢嗎?”

　“看的出來， 也做過努力， 甚至各種陰謀詭計一起用， 想盡所有辦法要弄倒李世民。”

　“可是那些世家唯一沒做的事，就是背叛李建成的陣營去投李世民。”

　“為啥?”

　“是因為臉面！”

　“但是這個臉面不僅僅只是臉面，而是那些世家無可奈何的苦澀，已經豁出去一切的賭注，下的注碼太多沒有辦法回頭了。”

　“大將軍聽到這裡，應該能夠明白了吧。世家下了注，選擇了陣營，由於沒法回頭，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走，這就是所謂臉面，是一種不得不硬撐的臉面。”

　“開國初的那些世家，倒在了玄武門之下，今日我們這些世家，選擇遷徙前來蘭陵……”

　“老夫現在隻想問大將軍一句話，這句話大概也是其余二十多家共同的心思，老夫想問的是，大將軍會拉著我們一起倒下去嗎?”

　“我們既然舉族遷徙， 站隊的姿態已經舉世皆知， 此後就算再想改換陣營，怕是也沒有哪個勢力肯接受，即使接受，也不會是誠心的接受。必然是貪佔我們的錢財，榨乾我們的所有家產，然後，隨手棄之……”

　“所以我們遷徙來蘭陵，屬於壓下全族身家性命的賭，大將軍你若是倒下去，我們的結局可想而知。”

　“老夫說了這麽多，全是掏心窩的話，沒有一丁點虛偽，沒有一丁點策略，實實在在就想問一句，大將軍你害的我們全族滅亡嗎?”

　……

　天氣很好，適合郊遊，所以今日有二十多家的氏族豪門，共同邀請琅琊大將軍一起踏青。

　踏青不是目的， 郊遊也不是清閑，而是這些遠道而來的氏族們心中沒底， 想要從郭子儀這裡探一探底。

　除了探底之外， 還想得到一份承諾，唯有得到承諾之後，這些豪門才敢真的在蘭陵扎根。

　所以才會出現上面的那些話，由一個豪門家主作為代表說出來。

　看似是郊遊中的閑聊，然而談論的是身家性命。

　外來戶的心裡有忐忑，這種情況可以理解，自古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哪怕是豪門世家也會如此。

　這種情況下吃定心丸是最重要的。

　故而今日不止是郭子儀應邀而至，連同琅琊郡的各大世家們也紛紛參與，甚至刺史李博然也放下一切公務，專門以郭子儀嶽父的身份趕過來。

　這是琅琊方面的表態，也是一種歡迎加入的姿態，然而光是表態和姿態還不夠，真正有用的必須是郭子儀的承諾。

　但是怎麽才能給人承諾呢?

　有些話不適合放在明面上講啊。

　難道郭子儀直接拍著胸脯，大包大攬的告訴這些人，你們全都放心，我肯定要當藩鎮，所以大膽下注給我吧，以後咱們蘭陵的勢力會越來越大……

　這不行，太沒城府了，況且傳出去也對發展不利，很容易受到其他藩鎮的敵視和狙擊。

　……

　幸好今日的借口是郊遊，郊遊是最適合閑聊吹侃的。

　閑聊嘛，想到什麽可以說什麽，或者偶然看到一個場景，有感而發的說上幾句，說的人‘肯定是出於無心’，聽的人‘也許是誤會了含義’，那麽最終表達的意思是啥，就要看彼此雙方的默契了。

　所以當眾人走上城外河畔的時候，郭子儀指著遠處的一片宅子，似乎就是‘有感而發’，語氣顯得極為自豪。

　他是莽夫，說話肯定要有特色，比如沾沾自喜的自豪，在場所有人都能理解。

　也正是因為理解，所以聽的尤為仔細，畢竟莽夫是不擅長演戲的，說的話肯定沒有多少彎彎繞。

　而郭子儀說的話果然沒有彎彎繞:“大家看到沒有，那片宅子大不大?靠河，臨水，前前後後十五進的宅院，佔地總共得有五十多畝，具體多少畝沒算，因為蓋這片宅子的時候不是一次蓋完的。”

　“最初是去年秋季，郭某帶著十五個兄弟來此落腳，窮的很，全副身家只有幾十貫，這還是因為保護玲瓏郡主，一路上餐風露宿賺取的報酬。”

　“當時的蘭陵還是個小鎮，說是小鎮其實也就是個大點的村，沒啥產業，只有一個破落的酒坊，此外就是荒廢多年的巡檢所，裡面住著一群皮毛稀稀拉拉的野狐狸。”

　“連狐狸的日子都不好過，可見這方水土多麽的貧瘠，但是這地方真的是貧瘠嗎?郭某認為天底下就沒有貧瘠的地方。”

　“所以我當時就做了決定，我以後還就扎根在這裡了。”

　“先是拿出二十貫錢，賣下了破敗的酒坊，然後和十五個兄弟一起，重新修葺了荒廢的巡檢所。”

　“有些傳聞你們都聽過，我的巡檢職務屬於吃軟飯吃來的，沒錯，這事咱不避諱，確實是玲瓏郡主去找他爹吵鬧，所以才幫我弄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差事。”

　郭子儀說到這裡，故意回頭看了一眼李博然，問道:“嶽父你說說，這事我沒瞎編吧?”

　不遠處李博然慢悠悠的閑逛著，聞言笑呵呵的一捋胡須，道:“那時候老夫很生氣，差點派人把你抓進大牢，若非玲瓏哭哭啼啼，老夫怎會心軟答應……”

　郭子儀‘得意’而笑，嘿嘿道:“這就是我的本事。”

　李博然仍舊笑呵呵，繼續和世家族長們閑逛。

　郭子儀則是重續剛才話題，再次伸手一指遠處的那片宅子:“當了巡檢之後，酒坊也同時開業，最開始只有五個酒工，釀酒的地方則是一間大屋。”

　“第一鍋酒釀出來的時候，說實話我和兄弟們都饞的很，但是，沒人舍得喝。眼巴巴的看著那些酒被裝上車，眼巴巴的看著買酒之人遞過來的錢。”

　“顏氏老叔，這事說起來還得謝謝您，若非您的家族第一個采購，我的蘭陵美酒哪能那麽快打響名聲。”

　“今日人多，我就不跟您行禮了哈，但是這番感激，郭子儀一輩子放在心裡。”

　“諸位家主們，咱們繼續聊，我這人腦子笨，說話沒有條理性，想到哪，說到哪，你們若是嫌棄囉嗦，可以專門向我提問題。”

　“沒人提嗎?沒人提的話我繼續了哈。”

　“酒坊釀的三種酒，讓我賺了開門紅，於是就擴大產業，重新建了三間大屋，做工坊，多釀酒。”

　“可是沒想到，擴大三間大屋還是不夠用。所以繼續擴，繼續蓋工坊。”

　“前前後後得有十來次吧，終於蓋成了現在這個模樣，你們都看見了，整整十五進的一大片院落，裡面有三十間大屋，常年雇傭著兩百個酒工。再加上打雜的，做飯的，林林總總算起來，光是酒坊就有五百人。”

　“等會若是大家有興趣，咱帶著大家進去逛一逛，順便取幾壇【世外桃源】，郊遊停歇的時候共同品嘗。”

　“哈哈哈哈，嫌少也沒用，這種酒乃是寶貝，一壇子能賣三百貫，你們去問問清陽公主，她向我采購的就是這個價，而且是人情價，提前給錢的大宗采購價。”

　“所以諸位別嫌少，也別心裡罵我吝嗇，如今我到處都要用錢，這種酒暫時還供應不起，大家稍微喝上一點，過過嘴癮就行。”

　“酒坊產業，大體就是這麽個情況了，前後用時半年，從兩間破屋子發展到今日，佔地五十余畝，擁有酒工和雜役五百多人。”

　“每天光是開支出去的工錢，少說也得有個二三十貫，但這還只是小項開支，真正的大頭是分成，我給酒工們定了一種生產股份，按照生產價值給予他們獎勵，這才是大開支，一天要發給他們一百多貫呐……”

　在場世家的家主們眼光爆閃，有人忍不住道:“分給酒工的利潤一百多貫，大將軍一天的入帳豈不是一千多貫?”

　郭子儀裝作迷糊的抓了抓腦門，遲疑道:“應該沒那麽多吧，撐死天也就兩三百貫。我用錢的地方多，缺錢就從酒坊這邊拿，玲瓏郡主負責管理家裡的帳目，她從未跟我抱怨過我拿胡亂花錢……所以，我也就不確定酒坊一天能賺多少錢。”

　在場的家主們紛紛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的震驚和興奮。

　僅僅一座酒坊，一天能賺兩三百貫，並且這是不確定的數字，真實恐怕要遠遠超過這個收入。

　原因很簡單，郭子儀這種莽夫肯定不懂帳目，但是玲瓏郡主何等精明，肯定會把帳目算的死死的，既然郭子儀每次拿錢都不被抱怨，肯定是因為他花用的錢財不算多。

　這種莽夫既然認為酒坊一天能賺兩三百貫，那麽絕對是因為他花費的數字就是這個，而負責管帳的玲瓏郡主沒有抱怨，顯然是因為酒坊每天賺的利潤要多的多。

　多到何等程度才不會被抱怨呢?

　恐怕至少也得是一千貫起步才行。

　嘶！

　一天賺一千多貫，一個月豈不就是三萬貫?

　在場的世家家主們再次對視，都看出對方眼中的興奮更加濃重。

　郭子儀越強，他們才越安心。

　現在一座酒坊的收益，就能有每個月三萬貫，豈不是意味著郭子儀的基業已經有了穩固，僅僅這座酒坊就能供養一大批精兵。

　……

　順著河畔繼續往前閑逛，美其名曰還是郊遊踏青。

　不多會的功夫，前面又出現一大片宅子。

　這次不用郭子儀開口，已經有人試探出聲，語帶深意的問道:“老夫發現那片宅子出出進進全是女子，並且宅子四周栽植著無數的桑樹，由此聯想起大將軍離開長安之前，曾經大肆采購蠶絲蠶種和桑樹苗子……莫非這片工坊裡的產業，乃是絲綢之類的行當?”

　郭子儀哈哈一笑，得意道:“猜的沒錯，就是這個。我媳婦那人聰慧絕頂，腦子裡懂的東西特別多。你們看看那片宅子是不是很大，雖然很大但是還在擴建之中，它可不止是絲綢工坊，後面還要建造其它工坊，比如製糖，比如蜜餞，又比如軍械，又比如煉鐵……”

　莽夫就是莽夫，一興奮就容易‘泄露機密’，然而在場的世家家主們卻更加興奮，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在放光。

　竟然準備建造煉鐵工坊?

　還有自己的軍械製作產業?

　好啊！

　真的好啊！

　這如果不是奔著藩鎮的目標，恐怕說給傻子聽傻子都不信。

　……

　今日這些世家家主們全都感覺，這次郊遊試探絕對是不虛此行，探出了郭子儀的野望，也探出了郭子儀的家底。

　但是這還不夠，光是郭子儀的家底還不夠。自古能成大事者，基業不僅僅是自家，治下百姓同樣重要，甚至比自身的家底更重要。

　於是某個家主再次開口，佯裝隨意的問道:“老夫來此之前，聽過一些傳聞，據說大將軍坐鎮蘭陵之後，弄出了一個田產承包責任製的門道……百姓得田之後，肯定歡天喜地，但卻不知道這種方式施行之後，會不會影響田地裡的收成。還有，百姓們願不願意上繳糧食。”

　郭子儀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的道:“這事簡單，隨便找個人問問就行。”

　說著帶頭前行，順著河畔一路繼續走，漸漸離開產業園區，前方出現了臨河的水田。

　郭子儀遠遠大喊一聲，衝著一個正在插秧的小夥子招招手，罵罵咧咧的道:“楊棒棒，瞎眼了嗎?沒看到本大將軍過來嗎?你這小子竟然還不上前行禮。我看你是皮癢癢了，孫家丫頭怎麽會看上你。”

　一番粗言惡語，聽的世家家主們目瞪口呆，相互間面面相覷，心中都有一種憂慮。

　如此對待百姓?如何能收人心?

　哪知這個念頭才剛剛興起，那邊插秧的小夥子已經大叫出聲，竟然還是不過來行禮，甚至沒有任何的畏懼和恐慌。

　反而遠遠喊道:“我又不傻，過去行禮肯定會挨揍，如果耽擱了插秧，恐怕會被您揍的爬不起床……大將軍您過來看看，俺家這十畝水田今天就能完活啦。剩余還有三分地不到，要不留給您過過手癮?但是俺又有點擔心，擔心您插秧的手法不利索。”

　郭子儀‘勃然大怒’，一擼袖子拔腳飛奔，赫然衝入那片水田，赫然開始了插秧。

　並且還罵罵咧咧道:“老子不會插秧?我讓你這小子見識見識。”

　這個莽夫竟然忘了正事，撇下一群尊貴的客人去幹農活了。

　那些世家家主們瞠目結舌，人人臉上都帶著不可思議。

　反而琅琊郡的世家家主們，全都一臉笑呵呵的習以為常，甚至顏氏家主竟然也擼起袖子，笑眯眯的同樣走下水田，慢悠悠的道:“插秧好啊，老朽也來插秧。”

　緊接著，刺史李博然等人，全都走下水田，紛紛彎腰插秧。

　原地留下那二十多家世家家主，面色怔怔的看著眼前一幕，足足好半天后，方才有人若有所思，喃喃道:“諸位看到沒有，琅琊郡已經擰成了一股繩。”

　旁邊一人緊跟著點頭，沉聲道:“郭子儀下去插秧，這些琅琊世家的家主毫無二話的也去插秧，這是在向吾等提醒，也是給吾等暗示。”

　說著猛然一笑，伸手擼擼袖子，悠然道:“諸位，老夫先下田了。自幼飽讀詩書，整天鍾鳴鼎食，可是這插秧種田的活兒，老夫還真是從未乾過。”

　但是來了這蘭陵之後，老夫必須擼起袖子乾一次。

　這就是加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