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這睢鳩好可愛喲!放在籠子裡,讓它們天天在后宮鳴唱,不是挺好麽?”
晉王朱棡突然大聲喝道:“叫你們放就放,休得羅嗦!”
宮女們被晉王朱棡的突然發怒弄得面面相覷,不敢再多言了。
晉王朱棡的突然發怒,是因為他想起兒時隨父皇他們一起打獵時的事觸發的。那是洪武十二年,那時他還沒有來被冊封,是在京師的一個冬天,晉王朱棡跟隨父皇一起到青山狩獵,紛紛揚揚的雪花漫天飛舞,遍山叢林如玉屑飄灑。
只聽見四面鑼聲大作,號角齊鳴,一片震耳欲聾的呐喊聲。合圍開始了,受驚的獐麅、野豬、山羊、角鹿、豺狼狐兔沒命逃竄,皇子們盤馬彎弓,頻頻發射,幾乎是箭無虛發,晉王朱棡也縱馬緊隨,學著大家的樣子,不斷引弓,可是很少能射中獵物。
當時看見一隻受傷的梅花鹿正在血泊裡哀鳴掙扎,兩隻幼小的梅花鹿並不害怕合攏來的獵人,跪伏在它們的母親身邊,偎依著。
那時他心裡好像觸動了什麽,以至於心神恍惚,還差點沒有從馬上掉下來,回來之後一隻悶悶不樂,也就猶如看見今日的這三隻睢鳩一般,他多想將那梅花鹿放掉啊,可是沒有等晉王朱棡喊出聲,就有人將其刺殺,當做了自己的獵物。
在事後,父皇知道這件事情後,還一個勁的感歎他的多愁善感。還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說是前南唐後主李煜打獵,網住了一隻母猴,母猴指指肚子。眼中含淚。李後主得知是一隻懷孕的母猴,不忍傷害,還專門派人好生看護,直到小猴出世,才將猴兒們放回山林……。
想起這件往事。晉王朱棡十分懊惱,臉上似是被蠍子螫了一般,火辣辣的不是滋味。他那時雖然小,但是已經知道父皇所指,就是要成就大事,就必須不拘小節。不能一味的心慈手軟,因為那樣是會牽絆自己的前程的。
最近一味的煩惱不堪,是不是又犯了這樣的毛病呢?晉王朱棡被幾隻小鳥引出了心事,在那裡愣了片刻,直到那幾個小宮女將睢鳩放走之後,才醒悟過來。轉身又回到了東殿內。該去做的事情也不去了。
事情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他還在猶豫什麽呢?隨著時間的過去,自己兩個哥哥的動作也趨向明朗化,琉球王朱權也雖然是自己的弟弟,但也算一個人物,是支持太子的主力王爺之一,現在也在琉球做好了準備。不像是偽裝的。
京師裡傳來的消息,是父皇最近心情不佳,十分暴躁,上朝的時間也不穩定,至於為了什麽,大家還猜測不透,竟然還是他的消息給了大家一點想象的空間,大家這才注意到,錦衣衛主事竟然被不聲不響的免職軟禁起來。為此根據脈絡查詢,發現一系的主力大臣也經常在一起聚會。事情有可能是真的。
父皇有可能真的是為了這個而暴躁,晉王朱棡想。因為父皇手下的情報網絡有多厲害,誰都心裡明白,說不定是齊泰透過錦衣衛的情報系統已經向父皇表達了自己的意願,所以才導致了齊麓遭到免職軟禁。
但如此人神共憤的事情。父皇為什麽不公開呢?難道強勢了半生的父皇怕失去顏面,因為自己信任的大臣竟然給自己要富貴,就算是應該給,那個面子上也過不去。
現在勢成騎虎,父皇不公開,誰也不敢出面碰這個霉頭,大家都在等待著對方犯錯,在這個關口,當然是哪一方先讓父皇不高興,而哪一方就會失去了先機。所以大家都不動,好像事情沒有發生一樣,不過都已經做好了爆發的準備,甚至都想立下這一次的功勞。
萬一齊泰要封王的事情是真的,是誰先解決了此事,齊泰所立下的開疆拓土之功可能就歸誰所有了。那可是一個很大的資本啊。但萬一不是真的,就要面對詆毀功臣的後果,那也是十分嚴重的,至少會失去相當一部分朝野之間的人心。
就這樣想著,晉王朱棡隨意的拿起今日送來的奏疏觀看,很多奏疏他閱覽之後,還要送往京師交與父皇禦覽,所以他不敢掉與輕心。不過最近幾天來,他看的很少,一直都在籌劃著如何尋覓到齊泰的蹤跡和見面之後的情景。
突然,他看到了一份由郢王朱棟所書寫的奏疏,心裡有些奇怪,郢王朱棟不是失蹤了嗎,怎麽還有一份奏疏,於是優先拿出來,誰知道沒有看幾行,就驚訝的站了起來,連忙吩咐外面的侍衛召集福州的官員宗親來行宮議事。
一時間心亂如麻,他沒有想到最隱蔽的事情,這層窗戶紙要被郢王朱棟自己給捅破了。晉王朱棡看到的,正是盛鵬接到陳玉捎來小包的同時,也給晉王府送來的物事。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事情會以這個形式公開。
這份奏疏他不能壓住不放,肯定要盡快的送往京師,但是父皇要是問到自己處理意見,自己卻要說出個一二三來,所以他才那麽著急的召請眾人前來議事,做了這一切後,晉王朱棡又仔細的看了一遍郢王朱棟的奏疏。
在奏疏中,郢王朱棟著重寫了對於齊泰事情的肯定,這些還算隱晦,但是在最後,卻將朱棟在晉王府內對晉王朱棡所說的話列舉出來,但是沒有說是真的或者假的,只是在奏疏中肯定了這件事情。
朱棟已經遭遇風浪失蹤了,為什麽還要在那裡彈劾?還有,盛鵬為什麽知道朱棟說的事情,難道其中有詐嗎?
辰時之後,在福州的十多位皇室宗親和主要官員相繼來到晉王府內。一反往常,這天來的人都像心裡有什麽急事兒。也不像往常那樣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地談笑風生。官員們一個個都心事重重的,各自在捉摸自己心裡面的事。
晉王朱棡到底還是來晚了一點,臉上也現出往常不曾有過的倦容。當落座在一張盤龍大椅上後。要內官舉起盛鵬的那份奏疏,然後說:
“這是郢王在歸藩前托人帶來的一道奏疏,要呈報於皇上,但是本王認為有必要在送京之前,大家也來議論一下。奏疏的內容稍後我讓人宣讀一下。眾卿議議,看這分奏疏該送,還是送不得?”
晉王朱棡說得十分平靜,就像問一件自己沒有決定的平常事一樣。可是這時在下首站著的人們的心中,卻掀起了很大的波濤。首先是盛鵬大吃了一驚。他原來滿以為朱棟就算是詐死,也不敢再露面了。所以決計要奏本清算他妖言惑眾的罪行,這樣可以為太子留下後路。這道奏本,正在他懷裡揣著哩。
在來的路上,他打算一見晉王就交上去。不是晉王朱棡一上來就進入正題,沒給他機會交,險險失之冒失了。既然朱棟敢以奏疏的形式公開此事。這道奏本還交不交呢?……一邊聽著內官念奏疏,一邊他正在捉摸著,不想,晉王朱棡竟點名問他話了:“按察使大人,對於這件事,卿作何想?”
過去,盛鵬也準備將此事公開的。但是這一回情況不同了。即或他的想法完全和朱棟一個樣,他也得考慮考慮怎麽表態好。眼下,齊泰不管怎麽說,明顯是國家的罪人,他得跟他拉開點距離的好。
從他的觀點出發,大事實上是要保持太子的優勢,但是現在無論怎麽做,都是難以避免有些衝突,只是話該怎麽說呢,這得看晉王朱棡的臉色行事。特別是眼下自己根基未穩之時,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話,都得小心著點。於是,伶牙俐齒的他。一副苦思模樣說了這樣一番話:
“啟奏晉王殿下,茲事體大,這是朝廷國策的大事,郢王爺不過是一面之詞,別說不可信,就算是真的,也當謹慎思之。因事出突然,臣還須周密考慮,方能有個穩妥的意見。”
晉王朱棡聽罷,微微點了一下頭,正準備說些什麽,誰料駙馬都尉裴綸沉不住氣了。他看到盛鵬的眼球亂轉,就知道事情肯定有蹊蹺,而且朝廷對於齊泰這種事情,一向是寧願信其有,也不能放過,並且晉王前幾天已經給他消息了,他也參與促成攔截齊泰船隊。他沒想盛鵬會耍滑頭,便非常生氣地搶著奏道:
“啟奏晉王殿下,臣以為郢王爺身為親王。雖然平日不拘小節,但是對於國事絕不會開如此玩笑,郢王正是想到國家的危難才事前未雨綢繆。在海上,可以飄泊無定,應該趁著齊泰沒有防備之前。派水軍力量搜尋,也可沿海自由巡邏。這是最安全之舉。”
盛鵬悄悄觀察到,裴綸在說這一番話時,晉王朱棡的眼睛始終是閉著的,臉上有著一種難耐的表情。他估摸著晉王他們肯定也是一時手忙腳亂,剛剛得到的消息。他本想趁著晉王沒有事先準備提出反對的意見,但又考慮到太子那裡的態度也不明朗,便忍著暫不吭聲。
這時,福建布政使黃玉說話了。黃玉是個直性子,對晉王朱棡也忠心耿耿。當然要為全局著想,馬上反駁道:“單憑一人之言,就懷疑功臣,這是要陷晉王殿下於不義,漫說傳言不可信,大家試想,茫茫大海,齊大人何所憑依,為何會做出這種無君無父的事情,聞風而動,草木皆兵,乃是仁君所不為,下官認為,不但不應懷疑齊大人,而且應該準備糧草給養,齊大人長途跋涉,一路勞累,肯定有所損耗,應該多加安撫才是。”
黃玉說到這裡,盛鵬分明地看到了晉王朱棡的雙眼忽地睜開了,臉上還帶著滿意的微笑。他明白了,原來事情早有定義,這次議事不過一次公開,一次專門試探自己的行動罷了。而黃玉所說的話,和裴綸異曲同工,不過是表達不同而已。尋找緝拿可以變成迎接,迎接當然也可能變成緝拿了。
於是,他搶著說:“下官很讚同黃大人的意見,決不能因噎廢食,單憑一句話就懷疑功臣,畢竟齊大人居功至偉。乃是我們為人臣子的楷模,如果因一句話兒防范,豈不令天下人寒心嗎?”
說完這句話,有意無意的看了殿角那人一下,卻是一掃而過。誰也沒有發現。裴綸聽了這話,心裡火爆爆的。他在心裡罵:這條專搖尾巴、忘恩負義的狗,到底是誰家的,難道真的不是太子那邊的人嗎?心裡不甘,又不客氣地反駁道:“令天下人寒心!說的嚴重,萬一是真的。豈不是引火燒身嗎?”
“別說了!盛大人說得對,是不能讓天下人寒心,就這麽定了。稍後,本王會將郢王的奏疏用八百裡加急送往京師,請父皇聖裁。別的就不用多說了。”
晉王朱棡這麽一錘子定了音,大家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盛鵬總算是過了這一關。得到了稱讚,心裡也舒舒服服的。一不做二不休,馬上就打算把前幾天趕寫出的奏疏遞了。這樣,既張揚了正義,又表明了我盛鵬不是太子一系的人。這麽想著,盛鵬就趕在正要宣布散會的時候,高聲地說:“晉王殿下。臣還有奏疏要呈。”
這又是晉王朱棡的一個不平靜的夜晚。
上午,散朝回到書房之後,沒顧上休息,就要了盛鵬的那份奏疏看。一看心裡就激動起來了。對於自己的判斷,又多了一分肯定。
這個按察使不簡單啊,也就是因為不簡單,也就是因為太急於表白自己,才露出了馬腳,從這份奏疏的筆墨上看,已經書寫了幾天了。這也證明了盛鵬對於齊泰的事情早就知道,也證明這隻老狐狸一直在察言觀色。
大哥的手伸的夠長了,原先有個你,也就是郢王朱棟支持,現在不滿意。又派來了一個按察使,我晉王府的一舉一動豈不是都瞞不住你了嗎?
這個可以不去管他,但是大哥的用意到底是什麽呢?對於太子朱標,他的感情是很複雜的。他敬重過大哥,起初是因為年幼時的崇拜,但是隨著太子守護北平,兩人的距離就越來越遠了。不過無論是出於對骨肉親情,或是對父皇的害怕,晉王朱棡對這位大哥都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
以後縱然很多人在自己面前說大哥迷信佛教之說,或者說大哥羸弱,容易受權臣的操縱,更有人說自己英明神武,比哥哥更有資格問鼎天下。晉王朱棡也泰然視之。
就算是再福州理政這段時間,特別是他被推出來問鼎帝位之後,也沒有想過要真正的對付自己的哥哥,在作這樣考慮的時候,他繼承父親的那種寬容的心,起了主導作用。就算深明大義,也有外柔內剛的性格,讓他從來都沒有那樣想過,但是今天卻要正式面對這個問題了。
想到這裡,晉王朱棡不禁又開始歎氣起來,他猛然才發現,自己不過四十歲,卻好像將這一生的氣都歎盡了,自己為什麽這麽命苦啊。
用過晚膳後,晉王朱棡沒有帶侍衛,轉而進入了行宮東側的一座寬大的四合院中,回廊串連,院中一邊是假山魚池,一邊是銅龜銅鶴,回廊下侍立著早已在那裡的侍衛,手持武器,目不斜視。晉王朱棡踏上石階,挑開珠簾,裡面的人連忙都站了起來躬身說道:
“恭迎晉王殿下!”晉王朱棡將手一揮,說了一句:“你們都起來吧。”
晉王朱棡坐下以後,揮手又安排其他侍衛遠離,這才轉過身來面對迎接他的那幾個人,卻是駙馬裴綸、內衛隊長鄧忠和一個陌生面孔,大約五十多歲。
裴綸探身說道:“這位是錦衣衛情報處的唐旗唐大人。”
唐旗又跪下向晉王朱棡行了一個禮,遂站在一邊不出聲了,裴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立即說話,撚著下巴上黑亮的美髯,轉動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稍頃,說道:“唐大人從京師而來,帶來了皇上最近的消息,據說皇上命令錦衣衛福建情報處所有人加上海關,現在正在密切關注齊泰船隊的消息,並且在太湖、鄱陽湖等船廠製造的鐵甲船現在已經全部投入使用,在杭州聚集,而且據可靠消息,皇上要駕臨杭州親自檢閱。”
晉王朱棡沒有說話,只是側過頭看了看唐旗,裴綸會意,馬上說道:“唐大人在年輕時就在楊公的麾下,一直敬仰晉王的風范,所以不會有意外。”
唐旗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最近處理一些事物,下官都在場,並且下官是這次錦衣衛派來福州的副手,主力追查琉球至台灣海域。”
“那父皇怎麽說?”
“皇上時而皺眉,時而怒容滿面,後來不知為什麽忽然大笑起來,說……”
“說什麽?”
“說齊泰忠誠可嘉,堪為大用……還說海上荒蠻之地,要之無用等等,臣下聽不明白。”
“嗯……。”晉王朱棡沉吟不語,他好像心裡想起點什麽,但是一時間沒有一點頭緒,心裡開始有些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