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建自洪武十五年年那次探親以來,已經有兩年沒見到自己的母親,沒見到妻兒子女了。人心都是肉長的,誰個都有愛母戀妻憐子之情,何況他曲建只是怕死,卻不是一個無情的人。不過這次詐死,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見到母親妻兒了。
他雖是漳州府衙幕僚,但是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敢講家眷帶在身邊,仍然留在山西老家之中,由於路途遙遠,往往是幾年不回家一次,他的母親和妻兒,仍常出現在他的夢裡。年過半百的人了,現在仍然是只有一個親隨相伴,曲建覺得有些淒涼。
在屋裡踱著,不時看著正在收拾東西的親隨虎頭,虎頭現在三十來歲,是他從陝西老家帶出來的族內人,因為父母雙亡,所以一直拿曲建當做父親般的尊敬,讓他遠離母親妻兒的同時,也能感到一些家庭溫暖。
這時,窗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他聽出來是曾阿牛回來了。從那腳步的鈍濁和沉重,他明白帶回來的不是好消息。
果然,門被推開了,壯實剽悍的曾阿牛,裹著一股冷風,氣急敗壞地闖進屋裡來。他雙手抱拳,朝文天祥拱了拱,算是施了禮。劈頭就罵罵咧咧地說:“這個該殺的方讓,竟敢設計殺我師傅,曲先生你沒有說實話啊!”
曲建的心裡陡然變沉重感,反問道:“這麽說來曾寨主是不相信老夫了,難道你查到老夫所說不屬實?”
也幸虧是曾阿牛,要是唐賽兒或者是別人,說不定能聽出曲建所說的語病,能感覺到曲建的心虛,但是曾阿牛是一個神經大條的人物,那裡能看出那麽多。
曾阿牛氣哼哼地說:“何隻屬實,據細探,教主在漳州府衙已經遇襲。但是教主逃出來了,幾進幾出也沒有能奈何的了教主。不過我聽說是現在的方俊調集兵馬,將教主在西山擒殺的,這一點,曲先生作何解釋,還有一點,那就是教主都沒有能逃出來。你一介書生,難道會比教主還要厲害嗎?關於你如何逃出,俺怎麽也打探不出來。”
曲建聽到這裡,才長舒了一口氣,卻沒有回答,又反問了一句道:“能不能請問寨主。聖母那邊有消息了嗎?”
心裡慶幸著,也就是口無遮攔的曾阿牛,換成了唐賽兒的話,他真的是沒有這麽容易的過關,只是問一些不痛不癢的問題,無關大局十分好搪塞,看來該是找唐賽兒直接攤牌的時候了。也不是他不想和曾阿牛說。
只是金剛奴死後,唐賽兒已經儼然成了白蓮教的實際精神領袖,其中當然是有一定原因的。
要不是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中曾經存在過的那個熟悉的名字,或許方俊這一招瞞天過海的招數會瞞過很多人,也只有龐煌對這個名字印象是那麽的深刻。
龐煌在杭州還清楚的記得,唐賽兒,記得在另一個時空小時候看連環畫時就知道的人物,一直作為正面的形象出現在龐煌的腦海中。早已經知道唐賽兒在海外自稱白蓮聖母。然後又遁回漳州的事情,也知道其夫乃林氏保鏢行的老板,發動了夜襲漳州府衙的罪魁禍首。
可是龐煌翻遍方俊等人從福州、漳州、泉州行動在邸報或者是《大明周報》之中看到,唐賽兒竟然好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根本沒有人提及這個人的名字。這種情況之下無非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就是自己改變了歷史軌跡,唐賽兒這個人已經被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中,再也沒有叱吒風雲的女中豪傑本色。所以在各處的奏折捷報中都沒有提及這個名字。
另外一種可能讓龐煌充滿了矛盾。那就是唐賽兒隱藏了起來伺機再起,準備一次規模更大的所謂起義,為其夫君林三報仇。而龐煌的另一個時空印象中也是林三死了之後,唐賽兒才爆發出對朝廷的怨懟之心。一直到武裝起義。
為什麽使龐煌充滿矛盾呢,是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唐賽兒應該是一個正面的角色,可是偏偏對抗的是屬於自己的籌劃的天下,龐煌不想幾乎是自己最後殘留的一絲記憶破滅,但是更不能允許在自己的治下,大明再次出現所謂的農民起義。
也許是做大明的官員做的太久了,私心是存在的。從原來初出校門剛剛就業,到如今的大明第一個駙馬都尉,大明已經打下了屬於龐煌的烙痕,可是在內心的深處,龐煌在空閑時還會去回憶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已經越來越遠了,甚至已經快要回憶不起來太多的事情,比如說另一個時空中父母的容貌、朋友的名字、所學的知識,所以十分珍惜偶爾從心海掠過的印象。
唐賽兒就是其中之一嗎?本來不是。但是隨著記憶中名字漸漸的減少,再加上對於白蓮教的戒心,對於天下太平的希翼,也不得不讓龐煌注意起這個人。
聰明伶俐,武藝高超,通情達理且生性剛強。這是自己的學生和錦衣衛探子對其的評價,朝廷一直沒有放棄對唐賽兒的監控,但是此次奏折上卻一致的沒有提及這個名字,據錦衣衛的探子回報,說是四百嶺上依然有人匪聚,不與山下相互聯系。
而錦衣衛細作很難往裡面滲透,因為據說上面是以佘民為主,就算是有漢族人,也都是白蓮教的核心弟子,沒有經過嚴格的篩選,根本沒有上山的機會。
佘族是散居民族。自稱“山哈”。大都居住在福建、廣東、江西三省交界地區。包括佘族先民在內的少數民族被泛稱為“蠻”、“蠻僚”、“峒蠻”或“峒僚”。宋末元初,開始出現“佘民”和“拳民”的族稱。“佘”,意為刀耕火種。
龐煌詢問過戶部和禮部的一些官員,也獲知了一些關於佘族的情況,佘族是閩南、潮汕的主要原住民之一。在蒙元南侵的過程中曾經有過激烈的反抗,所以備受欺凌,又從原住地陸續遷徙到閩東、浙南、贛東等地山區半山區。“山哈”是指山裡客人的意思。先來為主,後來為客,先來的漢人就把這些後來的佘民當為客人。佘族自稱“山哈”。是與他們的居住環境、遷徙歷史有關。
各地佘族都以廣東潮州鳳凰山為其民族發祥地,傳說他們的始祖盤瓠就葬在這裡,並把族內女人的頭飾扮成鳳凰形式,就是為了紀念他們的始祖。
在佘族中,流傳著屬於盤瓠傳說,傳說他們的始祖盤瓠因為幫助皇帝平息了外患,得以娶其第三公主為妻。婚後遷居深山,生下三男一女,長子姓盤,次子姓藍,三子姓雷,女婿姓鍾。子孫逐漸繁衍成為佘族。這個傳說不但家喻戶曉,而且載入族譜,繪成連環式畫像,稱為“祖圖”,在節日裡懸掛出來舉行隆重的祭祖儀式,祀奉甚虔。
每一家族有一根祖杖,祖杖雕刻作龍頭。這也是佘族圖騰的主要標志。佘族居民現在仍以藍、雷、鍾為主要姓氏。
隋唐之際,聚居在福建、廣東、江西三省交界山區的佘族先民已經從事農業生產和狩獵活動。他們在極其艱苦的環境下拓荒殖土。到了唐代,朝廷在佘族先民聚居的福建漳州、汀州一帶施政,並實行辟地置屯等一系列發展經濟的措施,使佘族得到了進一步發展,佘漢兩族之間的關系日益密切。
但是幫助佘族人擺脫貧窮的同時,也加深了對佘族人的剝削和壓迫,而且還實施一系列歧視政策。把他們視為“化外之民”。
在漫長的歲月裡,佘族人民被迫不斷遷徙。在深受壓迫的同時,佘族人民多次起義反抗。他們往往是和被壓迫漢族人民一起,團結戰鬥,給封建統治者以沉重打擊。唐代,在雷萬興、苗自成、藍奉高等人領導下的佘漢人民反抗鬥爭,持續近五十年。
種種情況都表明了這些化外之民與漢族當權者的不合。但是和漢族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從而龐煌又聽到了一個自己比較熟悉的名詞,那就是客家人。
在另一個時空的香港警匪片中,總是經常聽到了這個詞匯。但是從來沒有仔細研究過他的來源,而到了現在的大明才知道他真正的含義,原來客家人是北方南遷漢人融合極少數南方土著發展演變而來;他們甚至已經和佘族的人相互融合,分不出彼此了。
不知道到底是誰同化誰,反正錦衣衛的匯報讓龐煌十分頭痛,這也是無論錦衣衛和錦衣衛哪一方面,都難以滲透的原因。
如果作為一個局外人,龐煌可以稱之為團結的象征,但是處於龐煌的朝廷立場上來說,那就是難纏刁頑、不服王化。
江西、福建、廣東交界的廣大山區,在客家先民到來之前,本來是百越民族的世居之地。這些百越民族的居民,有著形形色色的名稱:山都、木客、蠻撩、莫搖、理、理撩、山越、桐蠻、桐民,等等,不一而足。這些統稱為百越的土著居民,在後世遷徙、生滅、混化、分合不定,但至遲到南宋時期,此地的土著居民已有佘民之稱。
客家先民來到此一區域以後,先是與包括佘族先民在內的各百越族土著民錯居雜處,南宋後便主要是與佘族人民錯居雜處,互相矛盾鬥爭,互相融合同化。因此,客家文化與佘族文化的關系最為密切,幾乎到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難以分辨的程度。
其中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門第觀念十分深厚,門第觀念深厚的後面,就有著嚴重的排外性質。如果是同宗同族的話,什麽都好說,能攀附上關系勉強也可以,但是對於陌生的面孔以及人群有著嚴重的戒心。
像是這類的人群,要往裡面滲透,估計要花幾十年的功夫,才能漸漸深入到其中,但是龐煌對海外以及大明之外的地方十分重視,偏偏對於這類特殊的人群開始有些忽視。一直沒有注意到。
這樣也造成了現在情況的尷尬,明知道唐賽兒還在四百嶺之中盤桓,但是卻沒有辦法打聽到真正的內幕,現在要弄明白事情的真相,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派兵圍剿四百嶺,可是龐煌又不得不考慮皇帝朱元璋的感受。
因為派兵圍剿四百嶺就是對於方俊的質疑,那也就是對於朝廷決定的質疑。龐煌一直想給宗人府更多一點的權力。但是宗人府新推選出來的有什麽閃失的話,關於立法院和內閣為首的朝野力量肯定要對於屬於皇室力量的宗人府發生責難,對於下一步的計劃有所衝突。
要是在平時的話,龐煌也不會放在心上,但是明年是宗人府換屆的時候,朱棡已經到時間卸任了,可能是久居京師的煩悶。也可能是整日面對宗室勳戚的緣故,朱棡最近身體很差,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也該歇歇,讓宗人府步入正規的選舉秩序了。
所以在這個時候,對於方俊的懷疑只能暫時擱置。哪怕是新的宗人府院長上任後展開調查,施展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威風呢。也不能允許在這個關口,使內閣和立法院抓住宗人府的痛處,可以光明正大的限制宗人府的職權,或者是以後每每遇見關於宗人府的法案時,都會有人拿這個事情作為擋箭牌。
龐煌很有一種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感覺,他很無奈。但是也需要去嘗試。到如今他才明白什麽是民主。
原來民主最大的靠山竟然是極端的獨裁,他不知道這樣想對不對,但是在回到大明以後就開始想要實施民主的他,到如今才慢慢的體會到當初朱元璋對自己所為的憤怒。
龐煌覺得自己是在玩火,失敗後犧牲的對象就是自己。
所以他才容忍甚至是縱容朱元璋在洪武初期強勢的集權,收攏各個藩王的軍事力量成立都司,又花費很大的精力將大明周圍的隱患慢慢的消除,建立一個相對穩定的集權統治。
但是想到最近幾年自己的作為。才醒悟過來,自己迫切的想得到如此龐大國家的統治權力,不過是為了再慢慢的將其放開。龐煌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也不知道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國度會不會出現。
龐煌有些擔心,他不敢想象自己失敗的後果,所以他走每一步都很小心,利用著自己造就的至高皇權。去實施那遙不可及的民主,這件事落到另一個時空中的書友眼裡,不知道會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之所以這麽小心翼翼,是因為他已經領會到自己放權後的弊端了。也可能這些讀書人是官場的天才,他們不會放棄任何皇帝所拋出的每一項權力,就比如內閣的組建吧,龐煌嘗試著調節官員們的自主之權。
曾經有一段時期,龐煌曾鼓勵朱元璋下詔曰,內閣成員分成三份,其中四成由皇上提名,三成由內閣提名,而剩余的三成屬於毛遂自薦的形式開始。都以雙倍人數招收,再由京畿七品以上的官員公投決出內閣成員。
這裡先不說公投前後的熱鬧場面,因為大家都能想象的到,就說那三成的毛遂自薦名額,那次都會讓人打破頭的往裡面鑽,盡管設置了多道門檻,比如說致仕官員不能參與、為官不超過十年的不能參與、在地方上從政不超過三年以上者不能參與等等很多很多,但是由於大明幾十年來相對的穩定,已經造就了大批官吏產生,就算是拋除這些門檻,應招者也是如過江之鯽。
每每到了內閣產生空缺或者換屆的時候,京畿之地肯定會動蕩一番,甚至為了爭奪名額有很多肮髒的事情發生,令龐煌不得不痛恨這種自己都感到愚蠢的行為,將內閣的提名權勸諫皇帝朱元璋又收了回來,但是龐煌總覺得有些不妥, 自己了解的官員有多少呢?原來可以憑借另一個時空的印象,但是現在呢,只能靠吏部的評議和自己閱覽奏折的經驗和直覺來提名,這也是龐煌感到沮喪的原因之一。
現在龐煌已經不相信另一個時空中所謂的民主和獨裁之說,他以一個上位者的角度來觀察,什麽是民主,什麽是獨裁?
這些不過都是當權者來博得喝彩的論調,在現在看來,沒有絕對的民主,也沒有絕對的獨裁才是真的。民主失去了獨裁的保護,很容易就會失去方向,漸漸的又轉向往集權上面發展。而獨裁失去了民主製約,也很容易造成當政者在極權之中的迷失,以至於造成錯誤。
無論是哪一個時空,都有鮮活的例子在那裡放著呢,一個叫馬克思的人說奴隸社會不好,但是在中國也有春秋戰國時的百花齊發,說封建社會不好,也屢屢有盛世的誕生,說資本主義國力提高,但是在另一個時空中也有貧窮的資本主義……。
這使龐煌不由想起了一句不知道是誰說過的名言,那就是:凡是有利於百姓生活改善、有利於國家發展的,就是好制度。也可能是他記錯了,但是大概意思就是這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