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氣勃勃的年輕人往前奔跑,消失甬道的盡頭。
在這漫長的甬道外,從五十億年前就飽受宇宙滄桑的大地正在刮起它近千萬年來不曾有過的沙暴與狂風。曙色蒼茫,群山的頂上亮著一條乳白色的光帶。風是乾燥的,重力是微弱的,被吹至天空的煙霧始終難以降下,便與群山相伴,散射了遙遠太陽的微光。
空間站仍在下降,生態圈依舊在上升。
與0234一起工作的一位工友最先發現了0234的異狀。這人形機器人正在離這支隊伍越來越遠,他的雙目始終在凝視那個與他長得差不多的機器人。
工友停下腳步,遠遠問它:
“你怎麽還不過來?”
0234轉過頭來,背後霧靄遮蔽似的天空正閃著幾顆昭示黎明的星星。世界處處寂靜無聲,天文定距的微光像是燈塔一樣射向了月亮般的空間站。
他說:
“我們要接受的返廠和過去不太一樣,是嗎?”
“我不明白。”工友說,“我不知道你所說的‘過去的’返廠是什麽樣的。返廠不就是返廠嗎?”
0234搖頭。
它就又想了一會兒,福至心靈般地從詞庫裡挑出了一個合適的詞:
“‘或許’是不一樣的吧。但不一樣又如何呢?”
它覺得自己這詞用得還不賴。
0234說:
“不管是不是……在返廠之前,我還有其他想要做的事情……得做完這件事,我才能返廠。”
“什麽事情?”
工友依舊不理解。
“抱歉,我不能告訴你,我想這件事可能是機密的。”
隨著返廠隊伍一起向前走的機器人閃了閃自己的眼睛,扭過了頭。
“你說話的樣子真有點像創造主……既然是機密的事情,那就快去做吧。”
“嗯。”
0234轉過了身,朝向了已經跑過去的人的方向。但在行動之前,它又遲疑地、確切是在遲疑地轉過頭來說:
“謝謝你。”
“……不用謝。”
機器人一板一眼地用詞庫裡設計好的對話語句回應道。末了,一點奇妙的心生的疑惑叫它問道:
“為什麽要謝謝我?”
但它已經不可能聽到答案,0234正在向前奔跑,曙光正照在他前方的道路上。因為要追上那前方的人的步伐,所以他要比那已經跑到前方的人跑得更快。
不過他知道他一定能追到的。
因為目的地在一個地方嘛。
被要求返廠的機器人們、被要求休眠的機器人們像是一條條大河在奔騰著向前。逆流的一兩個機器人跌跌撞撞地在這條大河中向無人敢於問候的源頭行進。他們重新進入了地底。太陽的光線和煙靄也被他們甩在身後,熟悉的回廊來到了他們的眼前。鋼鐵的地板響著有節奏的踢踏聲。
奔跑者一路向前,沿著無人問津的小道,時不時與陌生的機器擦肩而過,直至黑暗的深處,遠離一切生來就有的規定與法則。
“應該還沒意識到我的異常吧。”
李明都在組裝工廠的邊上停步,裝出莊重而嚴肅的樣子。這時,恰是新一批的機器人出廠時,就像是他曾經經歷過的那樣,各種各樣的機器人正在魚貫而出,分散向四面八方。他等到機器人散開後,便貼著大通廊向前,隻一會兒就來到了他曾經望見木星的窗口。
在這小小的地頂之窗中,他再度見到了那碩大的風起雲蒸、萬物如旋的月亮,
還有它表面那大得像是眼睛一樣的風暴,以及衛星在它的身體上落下來的影子,天地像是已經熄滅了的火炭,但火星點子仍在熄滅的火炭裡亮個不停。 第一衛星冷淡的岩石大地上已沒有那些走來走去的蜘蛛機器了。煙塵彌漫,一束天文定距的微光從地上向著天空發出連接了船體與生態圈,好像一道橋梁。
奔跑者不再駐足,他繼續向前。現在,暫時還沒有機器人被他的行為吸引。
然而困難終於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好啦,總算又回到這裡了。”
李明都抬起頭,凝視著眼前比他高得多的門,還有門上認證用的電子眼。那東西會強製把他連上網絡,所以不能觸碰。但假設不觸碰的話,那就進不去。
同時,裡面的機器人也不可能能出來。
怎麽出來暫且不用管,但怎麽進去,他得好好地琢磨琢磨。原本他看到那些出廠的機器人時,以為會有中央宮殿的機器人,就可以強行依靠機器的性能跟在報告機器人的身後闖過大門,至於之後會發生什麽,他一件也沒想過。
大不了就是發生一陣科幻大片裡的機器人大戰的劇情。
結果沒有,那事情就變得更加複雜。
一條顯然的道路是,通過信息交互,憑借算力入侵,以自己原先的身份嘗試欺騙電子眼。這是他原先想要對單人載具做的事情。然後以主動破壞與維護的方式,假裝維修電纜,實則發送脈衝進行彼此交流。
在機器衛星,身份(地址)是重要的特征值,就好像古早二十一世紀的網絡裡,黑客需要把自己的機器偽裝成正常用戶一樣,在如今也是一樣。
他剛要上前,另一個機器人拉住了他。李明都沉著地轉過頭來定睛一看,來者正是0234。
短波通訊裡,0234講:
“你現在在網絡中是休眠身份,算力也尋常,是絕騙不過大門的,會被立刻識破……我來吧。”
說完,這機器人就拋下了震驚不已的年輕人,自顧自地大步走向前去。
數秒過後,他聽到大門升起的聲音。
“快來吧。”
0234沉靜地說道。
李明都連忙跑上去。那一瞬大門上百年未曾啟用過的警報系統響遍了整個基地,紅色的光像是世界末日時太陽的閃耀。這扇大門同樣是智能機器,它的算力等級極高,可以被單個機器人騙出開門,但絕不會眼瞎到看不出有兩個機器人正要進入。
這一點微末的時間已經綽綽有余。
0234從自己的脊椎中抽出一根細長的鐵針。這根針是脊椎中的備用平衡器,平時不起作用,如今被抽出在他的手中倒像是如臂揮使的利劍,一把插進了門的電子眼。電子眼上的玻璃片開裂,灑了一地的狼藉。
機器人沒有復仇之心,警報聲變得更響。網絡正在強製想要溝通這兩個機器人。
異常的暴力,讓年輕人閃了閃自己的電子眼。
但他什麽也沒有問,只和0234一起前後跑進了黑暗的小道裡。
反倒是0234順暢地從自己的詞庫中提煉出了許多的字眼:
“你沒有一點疑惑嗎?”
年輕人快活地說道:
“朋友的事情嘛,沒必要問得這麽清楚。我知道你不會害我,是不是?”
0234頓了頓,說:
“我不確定……我們在做史無前例的事情,所有機器人都沒做過的事情。我已經老了,不論是怎麽樣的返廠,但會被消滅。但你的壽命還很長……”
“沒事的。”
年輕人抖了抖身子,從容地站定在那畫著兒童簡筆星球畫的小門前。太陽兩側的電子眼各放出了一道掃描的光線。
“我已經見過世界的終結,也見過萬物的初始,我可是做到了所有過去存在過的人和未來可能存在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啦!你沒看過這些,你的人生才短暫哩……為什麽不想活久一點呀!”
光線斜斜地滑過兩個機器人的身邊,兩道光線交叉在一起,衝向了說話的李明都。
“小心,它不會破壞你,但會強製你連上網絡,然後強製在網絡中勒令你停機。”
0234的話音未落,年輕人有樣學樣地拔出備用平衡器來,格住了那射來的激光,隨後縱身一躍,向後翻滾一周,躲開了第二束激光。
0234在他的掩護下撞在了門上,他敞開了自己的胸膛,扭過了自己的“心”。心上沒有使用的對接口,直接按在了大門隱藏在月球下的緊急對接口上。
所謂的緊急對接口,類似於逃生通道,是為了防止門機器人失常或網絡全境中斷而設立的特殊控制方式,除卻可供機器人連接外,也存在機械啟動的方式。
0234不知道機器啟動的存在,隻用自己的大腦與門的大腦在那無數電子構成的思維中展開了一陣沒有硝煙的光速戰爭。一束束偏振光在狹小的管道中飛快的變遷,門的機器與人的機器身上所有的信號燈由於彼此的攻擊而掀起一陣色彩斑斕的波浪,接著一陣接一陣陣無序的聲響。
所有的信號,所有的振動都不成任何具體信息。
這是身體的器官遭到邏輯攻擊、不受自己控制所會發生的失控現象。兩個機器人在此前從未經歷過如此的戰爭。但他們光的大腦中在一瞬間就學會了,也知道了該如何干擾對方。
那時,0234說:
“幫我一下。”
門可以把0234連上網絡,0234需要抵禦這種連接,便天然落入下風。
李明都走向前去,連上了0234,海量的信息就此也流入他的身體中。他沒有看到電,倒映在眼中的是無數的光。光的各種的偏振態,與它們所代表的各種各樣的指令一起發出,進入到各種各樣的地址與邏輯門中,然後轉變為其他的形態一路散射。所有管道中的光線彼此交織,仿佛無數的士兵正在邏輯的戰場上正面廝殺,在數據的海洋中潛伏而後動,圍繞著兩個、不、三個黑體般的“頭腦”彼此刺探,想要攻城奪寨。
但第三個機器人加入到其中一方後,這場戰爭的答案便再無懸念。
緊急對接口的數字鎖被破。
中縫開啟,門扉再度向兩邊打開。
於此同時,門機器人無目的地向四周發出了短波通訊:
“警報。警報。汝為何人?你是I23-0386嗎?”
這句問依舊在刺探李明都確鑿的網絡地址。一旦他的地質泄露,就會被強製連上無處不在的網絡。
正常的機器人不可能違抗這個問,一定會說我是。
但年輕人無憂無慮地答道:
“我呀……我是我自己的創造主。”
李明都用力地推開大門。這擺滿了櫃子與盒子的世界裡就此向他們袒露了自身沒有隱藏的身軀。中央宮殿裡的萬事萬物一如往常。唯獨機器人的數量大大減少了。
為了那太空船的計劃,這裡的機器人已十不存一。剩余的二三十個機器人排成一線,已經圍住了門口的位置。
他們、李明都、0234都是一樣的,都沒有武器,因為有武器就代表有損害盒子的風險。
於是與這群機器人的戰鬥,恐怕令過去的人很難相信的,回歸了最原始的肉搏的形式。
只不過是協同網絡控制下的機身素質高速肉搏。
十幾雙手從前方一起往著李明都與0234的方向抓來。兩個機器人先是向後閃過,然後先後拋起平衡針。上百道認證掃描光線密密麻麻地砸在針上,黑暗的通廊與室內頓時生光。
接著掃描光線紛紛散射,互相交織,一時直形成一片光網,鋪頭蓋面向著兩個機器人砸來。
0234蓋住自己的機械眼,李明都背過身去,順著本能向後踢腿,把那平衡針從空中再度踢起,折射了一半射向心與頭腦體方向的光線。一時之間,滿天光彩。隨後,他往下一倒,在地面做滑鏟,飛入機器人們的腿間,想要突破這道機身防線。
而仿生機器人們也同時變陣,紛紛拿腿來踢。
這時,0234重新再度把自己的心插在門機器人的緊急對接口。頓時門機器人向外發出一陣強烈的電磁脈衝。
這電磁脈衝隻維系了一瞬,也不足以能使機器人們停機。它的作用是干擾網絡信號與感受器官。
機器人們的感受器多種多樣,電子眼是確實的光學感受器,聽覺的感受器連到了手臂,信號的發射器與接收器則分布在心與頭腦體的上下附近。聽覺感受器穩定度極高,但可見光、紅外等光學感受器,以及信號接發器都極容易被干擾。
近距離的短波會被讀取,0234與李明都不敢交流,全憑心領神會知曉意圖。李明都隨之一停,堵塞自身信號。
感受器忽然受限,機器人們頓時丟失了這一未知目標的位置。滿天的掃描光線便由此忽然終止。
等到這時,李明都雙手雙腳著地,猶如野獸般向前尋找縫隙一路橫衝直撞。機器人們的雙腿紛紛受擊。它們彼此原本就靠得極近,如今更是東歪西倒,被這股前泄的蠻力紛紛傳遞,壓得要麽後傾、要麽前傾。然而協同心智讀取網絡數據,立刻思考出了如今情況的應對方法,臨近的幾十個機器互相支撐,把腦袋各自相抵,便似蓮華般綻放,到底沒有一個倒地,也沒有引發任何連鎖反應。
再下一瞬間,靠近李明都的幾雙腿一起踢來。
不過這點時間已經足夠了。
這塊靠近門的區域曾經是由他來巡查的。因此,他非常清楚每個櫃子,每面牆以及每面地板下被隱沒的管線們。
李明都背部向上,銀白色的身體硬扛了這全部的踢擊。然後雙手一翻,按住縫隙,地板內部頓生一個空間。他抓住纜線的同時,0234短波通訊道:
“請讓開,否則我們就要摧毀這些總線了。”
這時,踢擊才紛紛停止。機器人們的電子眼與其他一切能發光的地方紛紛變幻。其中一個機器人說:
“你們也是我們,你們不能這麽做。”
年輕的機器人掙扎著,等到0234走來。他笑道:
“沒有什麽能不能的,只有已經做的,和還沒有做的。放心,我們不會傷害創造主,我……出於我個人的想法,只是想要討個說法,現在,你們可以稍稍讓開了。巡查的任務還很要緊罷?”
這群算力並不低於0234的人形被迫撤退一步。
年輕人便站起身來,重新望向這滿室的盒子。
“好啦,有人知道哪些盒子是做決策的嗎?就是叫我們養育那些異星生物的,又要把這些異星生物發向地球的……我隻讀幾個盒子就夠了,我不讀多。”
然而機器人們目目相覷,沒有一個能夠給出答案。
人魂的機器人也不惱,他說:
“那好,那我就只能一個個讀過去了。”
懸在機器人們頭頂的守則約束了他們的行為,使得他們被迫對兩個異端的行為要視若無睹。機器的網絡正在決定方案。在方案或者創造主們的決定出現以前,他們什麽都做不了。
0234說:
“基於我們的行為數據,我們現有的定則,在下一代可能會被改寫。”
“那也是未來的事情啦!以後如果有像我一樣的人,他想要做到像我一樣的事情,恐怕一定是要大傷腦筋的了。”
缺德的年輕人走進了櫃子裡,0234跟在他的身後,見到李明都把總線連到了自己的手臂上,接著又連上了他。
兩個機器人的靈魂久隔一年再度飛入了這無數的盒子之中,再度見到了那些魔法的、仙武的、死後的、多重現實的、大千宇宙的、做動物的、做星星的、做神明的、做旅遊的、做一切能想到的或想不到的世界裡。
電子的幽靈,兩個電子的幽靈飄蕩在在永恆無限的烏托邦世界裡低聲細語。逆向的脈衝紛紛出現在那些魔法師的帽子裡,在魔女的大鍋中,在那些仿造現實的電子設備裡,在佛國的蓮花池水中,在死後世界的黃泉之中,在銀河星空,在無限的深淵,在永恆的大海,在植物的身邊,在動物所能見到的月亮之上,像水一樣蕩漾,像電子光子一樣打在管道上,像白鴿一樣飛出,像那些燦爛的星座一樣排布,做成字眼一樣的月海,還有像人一般說話。
“好了,告訴我答案吧。那些東西是什麽?你們又為什麽要把那些東西放射向地球……此外,你們聽說過在二十一世紀中葉,亞洲大陸上的一個無名的基地嗎?”
然而世界一片沉靜,無限的死者沒有任何一個發出聲響。他們仍過著他們各自的豐足的生活,以一種富有的鎮定從容地面對電子世界所出現的一切異樣,就好像無名基地面對歷書現象般,做魔法的研究、做仙術的研究、做生死的研究、又或者做簡單的科學的研究。
仿佛這些無聲的死者們與外部的世界已完全斷裂,隻惦念著那點各自的幸福,盒子即是他們永恆的安息。
又惱火又困惑的年輕人不能理解這一時代生靈的期冀。
他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櫃子,沒有一個櫃子裡的盒中靈魂對他的疑問予以回應。等到了第五個櫃子之時,怒火逐漸從這個年輕的靈魂中平息。
他冷靜地走向外頭,撕開了封禁的圖像碼的鐵片,打開了抽屜,取出了一個盒子。
精致的小盒隻手可握。
“這……不能。”
跟在他身後的0234在這一步也感到了本能的顫栗。數百年來的法則像是高山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所有機器人的身上。
“這事與你無關,只出於我個人的意志。”
他冷靜地說道:
“我要看看這東西的結構,看看這是多麽巧奪天工的電子設計,看看裡面承載意識的板路,好好看到這個時代的人。”
就在這冰冷的異星之上,在木星的照耀下,在數不清的機器人的環繞之中,管他之後會落得如何下場。
他沿著盒子的縫隙,輕輕地解開了盒子。
盒子裡面沒有任何的機械結構。
也沒有任何的晶體。
唯獨在微觀上形狀像是等軸晶系的某種可能是有機的東西,層層疊疊地蓋在盒子的內側,因為彼此堆積,便像是浸透了雨水的泥土。
其中顏色較深的地方,猶如零落在地面上的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