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怒之下，一劍殺死栽培已久的宗谷，橘天子事後到底還是有幾分後悔。

一方面，視若己出的養女朝霧鈴頗受打擊，雖未對她說過什麽，卻也消沉了數月;

另一方面，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大概很難再找到比他更適合的繼任者了。

而且事後回想，如果沒有以這種激烈的方式告訴他真相，或者當時再多付出一些耐心與時間，他未必就不會接受。

只是事已至此，後悔既沒有用，也已經晚了。

宗谷死後，她也沒有再在兒童福利院裡待下去的興致，索性結束了十數年的蟄伏，重新回到京都。

大半年過去，養女似乎漸漸走了出來，而她的痛苦依舊日複一日，還在不斷折磨著她。

醉生夢死間，她意識到，自己還是得繼續尋找繼任者。

然而在宗谷之後，這件事在主觀上也多了幾分困難——她看不上那些不如他的人了。

黃泉主宰的繼任者，並不是誰都能夠滿足條件的。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必須得是靈覺強大的靈覺者;

其次，要想真正地結束她逃離黃泉後所造成的混亂狀態，繼任者必須要具有足夠的能力;

最後，以人身成神的繼任者，必須具有極強的責任心，要耐得住死寂黃泉的寂寞，不能像她一樣逃走，否則繼續承受黃泉混亂後果的人，還會是她。

除了親眼看著長大的宗谷，她不覺得有任何人能同時滿足這些條件。

而這樣的宗谷，在變得更成熟之前，便被她親手殺死了。

尋找無果，橘天子又回到往日那種絕望憤恨的狀態，甚至想提前開始自己以百年為計的世界旅行。

如此渾渾噩噩地在京都過了兩年，有一天，本以為已經死去的宗谷，竟然找上門來了。

神明的雙眼可以看穿一切——找上門的，其實是他的回光靈。

而在之後的交談裡，她更是得知，他已經完全忘記那一日在黃泉大殿發生的所有事情。他對她，只有隱瞞身份以及沒有去黃泉救他的埋怨。

除了驚喜，她不知道該用別的什麽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為他講述那些過往時，她也迅速構想出了一個新的計劃:

她要讓他深刻感受無主的黃泉所帶來的人世混亂，並讓他親自找到、殺死八雷神，得到成神所需的八雷神力。

——比曾經的那個宗谷更適合成為黃泉主宰繼任者的人，只有在黃泉流浪兩年後、在各方面都變得更加成熟的宗谷。

“……芳明不但變成了回光靈，還自己從黃泉裡逃了出來，真的讓我驚訝了好久呢。”

黃泉大殿內，橘天子從神座後面走出來，一隻手搭著他的肩。

“我也松了口氣。在京都見到芳明的那一刻，我甚至覺得，會不會是我那位遠在高天原的夫君看我太可憐，所以才讓芳明以這種形式重新回到我身邊了呢。”

“……”

身與靈的全部記憶融為一體，宗谷心緒複雜，暫時沒有理會她。

看了眼在一旁垂泣不語的朝霧鈴，他又低下頭，看了看插在心口的劍。

在將死之際醒來，任誰都想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天叢雲劍。”橘天子說道。

“……”

他跟月讀，竟然是一個死法。

而且還是被同一個人殺死的。

“抱歉，芳明。”橘天子握住劍柄，似乎打算拔出來，“很疼嗎。”

半天都沒死去，宗谷終於看了看她，開口道:“回光靈回歸本體之時，也是本體迎來真正死亡的時刻，為什麽我還沒有死去。”

橘天子笑了起來，

松開天叢雲劍，轉而撫摸著他的臉。“當然是因為我不想讓芳明死。”

“老師想讓我成為黃泉主宰嗎。”

“當然。在我心裡，沒有任何人能比芳明更加適合坐在這個位置上。”

她看著他，“芳明還是不願意嗎?”

“自始至終，老師都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上一次是這樣，這一次，也是借著這種形式來逼迫我……”

宗谷握住插在胸口的劍，“如果我還是說不願意，老師這一次會怎麽殺死我?”

橘天子不以為忤，反而微微一笑。

“芳明還是在生我的氣呢。”

“我沒有理由寬容到這種程度。”

握緊劍刃，宗谷試著拔了拔，天叢雲劍紋絲不動。

“就算只是為了活下去，芳明也不願意接受嗎?”橘天子看著他問道。

“……”

宗谷沒說話。

他不願意接受，但也不願意就這樣死去，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如果芳明就這樣死去，接下來的一千年、一萬年，鈴大概都無法從這件事的陰影裡走出來呢。”橘天子撫摸著養女的腦袋，“鈴的余生，都會沉浸在失去芳明的痛苦裡。”

望著旁邊的朝霧鈴，宗谷抬了抬手掌，與她握在一起。

“對不起。”

她看著他，平靜的臉上淚流不止。

“一直都在隱瞞著你。”

千頭萬緒，千言萬語，此時都無從說起，宗谷搖了下頭。

他望向橘天子:“我現在只剩下接受成為新的黃泉主宰，或者徹底死去這兩個選擇了嗎。”

“不。”

橘天子一手搭著他的肩，另一隻手半抱著朝霧鈴，彷佛是在向別人介紹自己最為疼愛的兩個孩子。

“我不允許芳明死，你的選擇，其實只有一個呢。”

宗谷沉默不語。

他拒絕成神，絕不只是因為被她欺瞞所引起的一時意氣。

繼任成為黃泉主宰，也意味著他要肩負起神明的所有責任——百千萬年，他得永遠鎮守在這死寂荒蕪的彼世之地，不得離開。

而他至今所做的全部努力，為的就是徹底擺脫被抓回黃泉的命運。

真是諷刺……

生而為人，他隻想留在人世。

宗谷沉默著，橘天子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眉心。

“芳明是覺得這裡太過冷清孤寂，更喜歡繁華的人世嗎。”

宗谷一驚，她正在閱讀著他的心中所想。

“沒關系，等芳明繼任成為黃泉主宰，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改造這裡。億萬靈體任你調遣，在黃泉之中再現人世繁華，我想也不在話下。”

他扭過頭，卻無法擺脫她的指尖。

“會覺得寂寞?也不要緊，鈴會留在這裡陪著芳明的。並非我強迫她，從一開始，鈴就是這麽打算的呢。”

橘天子看著他，“而且，也不只是鈴。”

她反手一招，一道人影踉踉蹌蹌地走出黑暗，跌坐在高台底下。

“京子！”

宗谷一驚，猛地想起剛才渾渾噩噩之時，似乎看見她從遠處朝著自己奔來。

“芳明……”

京子掙扎著站起來，橘天子回頭一眼，她又跌倒了。

“跟她們待在一起吧。”

她朝旁邊一點，京子不由自主地被牽扯過去，跟昏睡在地的兩人坐在一起。

“吉川同學……桐野同學……”

紅子和茜?

三人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宗谷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天叢雲劍死死釘在神座上，不得動彈。

“尹邪那美！”

“我在聽著呢，芳明。”

“放開她們。”

橘天子看著他:“這麽說，芳明願意答應了?”

“……”

宗谷沒說話，深深吸了口氣。

“不要誤會，我可不是在拿這幾個孩子的安危來威脅芳明。”

橘天子在神座前來回走動著，“在這一年裡，芳明成神時的一切顧慮，我都好好考慮過了呢。”

“我知道芳明放心不下這三個孩子，所以我現在就會賜予她們永生。”

說罷，她手一招，又將京子還有紅子和桐野茜都拉到神座前。

“……”

宗谷立即意識到她的打算，瞪起雙眼，“等等！老師！”

已經遲了。

橘天子手一抬，在三人的眉心處各點一下。

撲通，三人同時倒下，而生息已絕。

緊接著，靈體逐一浮現，又被她逐個“塞”回了她們的身體之內。

“死而複生，只有黃泉主宰才能擁有這樣的能力。等芳明成神，也能做到這一點。”

橘天子轉過身來，“現在，她們也跟鈴一樣，永遠不老不死了。”

“……”

“芳明是想讓她們留在這裡陪你，還是想讓她們回到人世?我都可以答應。”

宗谷渾身顫抖，冷冷看著她。

橘天子又走上前，在他額頭一點。

“啊，芳明想殺我。”

他咬著牙:“你殺了她們。”

“我又讓她們‘復活’了。讓身體永遠保持在最青春美好的時候，我想這些孩子自己也是樂意的。”

宗谷不想再跟她多說，而橘天子也不需要他開口，便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芳明還是想殺了我，又怨恨自己無能為力，只是一個普通人……啊呀。”

她歎息似的笑了一聲。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乾脆接受呢?只要成為黃泉主宰，芳明就能得到殺死我的力量。”

宗谷閉目不言。

“芳明在想，這還是我誘騙你成神的圈套。”

橘天子繼續閱讀著他的想法。

“只要芳明順利成神，我就會立即逃走?說實話，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呢，死亡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不過芳明也不會相信，對吧。”

“為什麽不神解?我也這樣想過，可惜作為創世之神，我無法殺死自己呢。”

“為什麽非芳明不可?因為芳明是老師千年來見過最適合的可塑之才——我說過了，沒有人能比得過芳明。”

“但是芳明不願意?呵呵……芳明早就應該明白，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事情都能如你所願。”

“那我也應該接受這一點?不行，人可以認命，而我是神，創世之神。他們把我丟在黃泉裡，我偏要破壞這一切，讓黃泉失序，讓人世混亂起來！”

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橘天子很快調整過來，隨即也不再繼續窺探他心中所想。

她放下手，宗谷睜開雙眼，看起來比剛才冷靜了許多。

“難道在我取代老師成為黃泉主宰後，老師就能飛升高天原嗎。”

橘天子稍微怔了怔，“芳明總是會說出意料之外的話呢。芳明為什麽會這樣覺得?”

“因為老師所做的一切，簡直就像是想得到關注的小女孩在發脾氣。雖然胡作非為了些，但對高天原的神明來說，大概也還沒到不可原諒的地步……否則，老師大可以將自己親手創造的日本也一並毀去。”

宗谷看著她，“老師作惡多端，但一直留有余地，似乎就是在等高天原重新接納自己。”

笑容迅速收斂，橘天子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忽而冷笑:“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宗谷抿了下唇。

“可惜，高天原已經徹底封閉，不可能再打開了。他們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還是芳明親口告訴我的呢。”

“什麽?”

“‘天命既定，劍不能移。受刃不死……’借稚雷那個孩子之口留給芳明的預言，所印證的正是芳明自己呢。”

橘天子看著他，“芳明想不起來的最後一句話，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受刃不死，入主黃泉’。”

他低頭看了看插在胸口的劍，“我覺得是‘一生平安’呢。”

橘天子大笑。

宗谷面無表情，不為所動，死而複生的京子卻因此醒來。

“芳明！……我……”

她陡然一驚，先喊了他一聲，接著立即察覺到了自身的變化。

她感覺到了自己的靈體。

“……”

能讓體內的靈魂變為靈體，隻存在一種可能——她已經死了。

但是她又沒有徹底死去。

就跟朝霧鈴一樣。

京子抬起視線，神座上的宗谷沉默地看著她，眼裡滿是絕望與愧疚。

“芳明……”

“京子，你現在不是應該在廣場上，準備進行啟天登神儀式嗎。”橘天子開口道。

京子現在已經明白，這個她早早就見過一面的年輕女人，就是黃泉主宰尹邪那美。

自身這種生死不明的變化，大概也是因為她。

“尹邪那美大人……”

“當然，芳明不接受的話，京子的儀式也沒辦法開始呢。”

橘天子過來拉著她，來到宗谷面前，“京子，你應該明白，自己現在應該做什麽。”

“……”

京子當然明白。

她要做的，是勸說宗谷主動接受啟天登神的儀式，成為新一任黃泉主宰。

彼世將由此得到重塑，人世的靈體之亂也將終結，這是他們共同的理想。

——作為代價，他要在此鎮守黃泉，永遠也無法回到在自己的守護下歸於寧靜的人世。

兩人都沉默著，彼此凝望不語。

橘天子站立一旁，在此時開口。

“讓彼世回歸最初的狀態，免人世之混亂，不正是芳明和京子的畢生所願麽。

當然，一切混亂因我而始。但芳明應該也明白，我不可能再回到這個地方。能結束這一切的，只有你。

成為神明，從我手裡拯救這個世界吧。

沒有任何人能替代芳明，只有你自己能做主時，才能實現你想要的一切。”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走到宗谷旁邊，與他一起望著面前的京子。

“而且，在芳明的潛意識裡，不是一直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京子嗎?”

“……”

京子抬起目光。

“芳明已經永遠無法給予她獨一無二的愛了。現在，芳明還想讓京子此生最大的理想，也跟著落空嗎?”

“……”

宗谷怔怔地靠在神座上，忽然之間，整個人似乎都垮了下來。

漫長的沉默過後，他抬眼望著京子。

她也在看著他。

“如果芳明選擇成神，我會留在這裡，永遠陪著你。如果芳明選擇拒絕，我會跟你一起赴死。”

宗谷笑了一下，卻像是在哭，接著又搖了搖頭。

“抱歉。”

京子張了張嘴，不知道他到底做了哪種選擇。

“我答應了。”

宗谷扭頭看著橘天子，“條件是把她們都送出黃泉。這片死地，只要有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芳明！”

京子失聲驚叫，朝霧鈴跌坐在地，望著神座下一路流淌的鮮血。

那是他的血。

“……”

他答應了。

橘天子閉上了眼，吐出一口長氣。

多年夙願終成現實，她卻發現自己並不如原以為的那樣狂喜:“我答應芳明。”

宗谷雙手搭在神座上，“那就開始吧。”

噗呲！

橘天子拔出他胸口的劍，“用右手拿著。”

宗谷摸了摸心臟上方的傷口，沾了一手的血，然後才接過天叢雲劍。

口袋裡的真經津之鏡，還有收納在體內的八尺瓊勾玉也都被拿了出來，鏡在左手，玉掛胸前。

“三神器……”

“三神器是神明更迭的鑰匙，配合外面廣場上的啟天登神儀式，便能引來高天原的淬煉神火。”橘天子說道。

“原來如此。老師可以讓她們開始了。”

“已經開始了。”

大殿外隱約傳來儀式的神樂，黑暗的大殿頂端，忽然降下一道光柱，將他籠罩在內。

跌坐一旁的朝霧鈴，身上也冒出光來。

“不用在意。”橘天子說道，“很久以前，我也想過讓鈴來成為繼任者，就將她的靈體淬煉成了神靈……可到底還是舍不得呢。”

此時的宗谷，已經聽不見她的話了。

“啊——”

她沒告訴他，淬煉成神靈要遭受烈火灼燒一般的痛苦。

淬煉的過程足足持續了十幾分鍾，等這一過程結束，本就重傷的宗谷，也已經在多次昏迷與蘇醒之間變得奄奄一息了。

“很順利呢。”橘天子說道。

“嗯……”宗谷陷在神座裡，頭都抬不起來。

“接下來就是最後一步了——”

橘天子說著，身體懸浮起來，張口吐出一團凝聚的光球，而宗谷體內的八道神力也同時湧出，圍繞著她不斷旋轉，與那團光球逐漸融為一體。

“芳明就坐在那裡……”

吐出那團光球，她也變得極為虛弱，癱坐在高台的角落。

“芳明要主動吸收那團神力，讓它將你的凡人之身淬煉為神體。在高天原八百萬神明的見證下，神體淬煉完成的那一刻，也即芳明接替我成為黃泉主宰之時。”

宗谷無力地應了一聲，他無法動彈，只能靜靜等待著那團飄浮的神力向自己靠近。

飄過來了。

“……”

朝霧鈴也起身過來了。

摘下他胸前的八尺瓊勾玉，掛到自己的脖子上，再從他手裡奪去真經津之鏡與天叢雲劍，她低下頭，在他唇上落下此生的最後一吻。

“對不起。”

“……不要。”宗谷瞬間便明白了她的打算，“鈴，不要！鈴！”

“鈴！”

橘天子目眥欲裂，“放下！”

下一刻，那團神力在朝霧鈴面前迅速膨脹，將她吞沒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