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祇園出發，步行相當一段距離後，靈覺者的隊伍終於抵達了四條烏丸。

依照去年祇園祭山鉾巡行的順序，他們將依次拜訪保管著從長刀鉾、函谷鉾到淨妙山、大船鉾的三十三個“祇園祭保存會”。

保存會是民間自發保護傳承的組織形式，其成員基本上都是由京都本地本町的老住戶組成。對其世代傳承的“山”或“鉾”，保存會擁有絕對的自主權，甚至可以決定不參加祇園祭;

即便面對通曉鬼神事的靈覺者， 保存會的人也說不上有多客氣——尤其是這群靈覺者恍恍惚惚、看起來就不太對勁的樣子。

“這群巫女和神官又來了……”

“為什麽要露出這種夢遊一樣的表情啊，真讓人不放心。到底有沒有在盡責啊。”

“算了算了，每年都是這樣……”

抱怨歸抱怨，保存會的人還是領著他們前往各自町內保存山鉾的地方。

長刀鉾保存會的倉庫高大開闊，為了迎接漫長的靈覺者隊伍，倉庫前後的門都打開著。

靈覺者們魚貫而入，從正門進， 經過中間擺放著拆解的長刀鉾的展示台，再從後門出去， 幾乎沒有停頓，也沒有人去看中間的長刀鉾，整個過程都維持在一種詭異的靜謐裡。

直到其中一道身影走出隊伍，在展台前停下了腳步。

“……”

守在展台前的保存會成員，是個頭髮花白的老頭。他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愣了一下才開口。

“什麽啊，原來你是活人啊。”

“……”

從展台中間橫放的長刀上移開視線，宗谷對他笑了一下，“打擾了。”

停在旁邊的另一道身影，挽住了他的手臂，接著又跟面前的老頭打了聲招呼。

“松田先生，好久不見。”

“……”

松田又是一愣，“噢，橘小姐……真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您。”

“四十多年，不，五十多年過去了， 您還是跟以前一樣年輕。”

橘天子微微一笑，摟緊懷裡的手臂。

“討厭……不要在男孩子面前戳穿我的年齡啊，我對他有點意思呢。”

“啊，抱歉……”

松田看了看翻眼望著天的宗谷，又有些感慨。

“我第一次見到橘小姐的時候，還沒有資格加入保存會，只是個普通的打雜小子，大概也就在他這個年紀吧。”

橘天子點了下頭，“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呢，松田先生現在都已經是理事了，還沒打算從保存會退休嗎。”

“我會一直乾下去，直到乾不動為止。”老頭挺起胸膛，瞪著眼睛說道。

“好的。”橘天子淡笑一聲，“那我祝你長壽。”

宗谷不由得多望了眼前的老頭一眼，也不知道創世神明的祝福，是否真的能讓他延壽。

離開這邊的展台後，兩人回到隊伍裡，繼續向著下一處據說是取材自史記裡孟嘗君狗盜雞鳴出函谷關、意在消災的函谷鉾前進。

走出倉庫，橘天子依然抱著宗谷的手臂。吹一口氣，便消解了熾烈陽光下身體接觸所帶來的燥熱。

宗谷也沒打算掙扎，為了讓京子以及其他幾位相熟之人從空歡喜的夢中解脫，這是他應付出的一點小小代價。

【“放過這個孩子?那可不行。”】

橘天子說，今年只有十七歲的京子，算是整個近畿都少見的積極折磨分子，對一月一度的乞歸儀式執行得極為認真，她不能輕易放過她。

【“不過，要是芳明答應陪我逛完三十三座山鉾，我就讓她做個普通的夢。”】

宗谷只能答應，

又順帶提出放過其他幾名巫女，橘天子也爽快地同意了。“京子……”

跟上已經走到前面的京子，宗谷握起她的手，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芳明現在想對她做什麽都可以。”橘天子在旁邊煽動著。

他搖了下頭，現在沒有其他心思。

“那就放開。”她抱著他的手臂，“芳明現在是在陪我呢。拉著別的女孩子的手，可不算數哦。”

宗谷松開手，走到前面，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

跟著隊伍，沿街道又走了片刻，兩人到了第二處保管著山鉾的庫房。

巨大的祭神花車尚未組裝，各個部件陳列在展台上，沒有鉚釘，全靠榫卯和麻繩來拚接和固定。組裝成型後，花車總重可達數十噸，全靠人力牽引驅動及轉向。

宗谷在展台前停了下來，抬頭望了一會兒。

“函谷鉾……”

橘天子站在旁邊，與他望著同一處關節。

“孟嘗君能在門客狗盜雞鳴的幫助下逃出函谷關，消災解厄，不像我，怎麽做也逃不掉呢。”

“……”

“不過，我還有芳明。”

眼眸一轉，她對他笑了笑。

“能助我逃出那座‘函谷關’的人，只有芳明了。”

......

三十三座山鉾，分別存放在各町祇園祭保存會的庫房裡，彼此間的距離有近有遠。

而靈覺者的隊伍因為需要顧及各個保存會的情緒，只能依照去年山鉾巡行的順序依次拜訪。即便有兩座山鉾庫房彼此相鄰，也只能舍近求遠，否則便會引起保存會的不滿。

跟著隊伍，將三十三座山鉾庫房全部逛下來，宗谷已經不記得自己走了多少重複的路，而時間也已經來到了下午三四點鍾。

走出大船鉾的庫房，即便饑腸轆轆、疲憊不堪，他還是回頭多望了一眼。

精致華麗的大船鉾，乃是前些年才複建而成的，而祇園祭也因大船鉾的複建而恢復到了原始的前後祭形式。

“老師。”

瞥了眼神色恍惚的巫女，宗谷又看向身邊的橘天子，“三十三座山鉾都已經拜訪完畢，現在可以讓他們從夢中醒過來了嗎?”

她望過來，“芳明以為這就結束了?”

“還有什麽?”

“他們還要回到八阪神社，向神明匯報:魑魅魍魎盡掃除，祇園祭將會如期進行。”

宗谷稍微松了口氣，只是原路返回的話，用不了太久時間。

“好吧。”

離開四條烏丸，巫女與神官組成的隊伍沒有停歇片刻，又沿著四條通向祇園地區走去。

拉著宗谷，橘天子一路都沒再說什麽，直到再次行至四條大橋。

“芳明。”

過了大橋，她在橋頭停了下來，抬手指著底下的河堤，又對他一笑。

“我來履行約定了。”

“……”

宗谷看了看她，又看了眼京子。

橘天子不以為意，“芳明更想和京子一起散步嗎，那就讓她也跟著吧。”

宗谷來不及拒絕，她就轉身下去了。

離開隊伍，恍惚的京子也跟了上來。

走上河堤，盡管京子行走自如，宗谷依然無法完全放心。畢竟脫離了隊伍，河堤上的人不一定會主動避讓。

橘天子也沒為難他，松開手走在前面，讓他照顧著京子。

“走了一天，我有點餓了。”

“那邊就有料理屋，老師可以……”

“我吃膩了。”她回過頭，“我現在更想吃芳明帶來的那個飯團。”

宗谷一怔，隨即點頭。

“不過飯團放在包裡，留在了車上……”

話還沒說完，橘天子忽然抬起手臂，對著天空張開了手。

下一刻，幾乎是憑空出現的飯團，落到了她的手上。

“是這個嗎?”橘天子轉了轉手裡的飯團。

“……”

望了好一會兒，宗谷才緩緩點頭。

揭開保鮮膜，她在飯團上咬了一口。

“唔……”

橘天子一邊吃一邊點頭，“做得很用心呢，很合我的胃口。難道芳明一開始就預料到了會在這邊遇見我?”

“不……”

“這種時候說‘是’，我會更高興。”

“是。”

她微微一笑，接著卻不再吃了。

走到京子面前，她將飯團分為兩半，一半給她，另一半給了宗谷。

“你大概也餓了呢。”

拿起飯團，京子慢慢吃了起來。

望了她一會兒，餓了一天的宗谷也不再客氣。

橘天子轉身繼續往前。

走在鴨川的河堤上，風一陣陣吹來，殘陽斜照，河裡流淌著閃爍的碎金。

來往的人似乎都看不見橘天子，目光都落在一邊走一邊啃著飯團的巫女與神官身上，在心裡好奇著他們的身份。

沿河北上，半個飯團吃不了多長時間，而橘天子一直走到連接三條通的大橋前才停下來。

“走了不少路，我也累了。”

望了眼即將下山的斜陽，她回頭看著宗谷，“今天就這樣吧。”

他點點頭，“好的。”

“只是這樣?”

宗谷張了張嘴，隨即說道:“與老師遊逛京都，我很盡興。”

橘天子笑了幾聲，轉身走下河堤，坐進早就在等待著的計程車裡。

“下次再見吧……不會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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