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門前。
向公孫芷若道過歉,李福回身解下馬車側板幫扎的條凳,放置在地面。
隨後,布簾撩開。
先鑽出的,是一個年過五旬的老婦,鬢發斑白如霜,一身黑色曲裾深衣裹體。
跟隨其後的,是一個羅裙女孩。
女孩大概八九歲,頭頂梳著兩條可愛的羊角辮,發端各以一淺色絲帶扎緊;一雙鳳眼通透清澈,如一泓清泉;雙眸之下,卻遮擋了一方青紗,擋住了大半容顏。
她的衣裳,亦是曲裾深衣,只不過布料明顯華貴不少。
一老一少互相攙扶,抬腳踩踏條凳,走下馬車。
客棧夥計飛快迎了出去。
只見他熱情地打著招呼,跑前跑後,還向車夫李福、兩個護衛指路,領他們把馬車和四匹馬送往後院。
那態度,比見到自個兒爹媽都親。
等他瞅到兩名黑衣護衛跟隨老婦和小姐走向客棧大門,立即返身追了上去。
一路阿諛奉承,非常殷勤。
連客棧裡的公孫芷若聽了,都小聲嘀咕一句“馬屁精”。
事到如今,她哪還不明白,先前小夥計的打盹多半在假裝。
典型的勢利眼!
此時,趙雲正在為昂貴的房錢糾結,聽到身後有沙沙腳步聲,連忙側身讓開半邊,並且禮貌般朝老婦和女孩點頭。
方才兩撥人發生過小小衝突,但這位老婆婆知書識禮,報以善意總沒錯。
戴青紗的小女孩……
單瞧她的身段和儀態,便知是出自官宦的大家閨秀,只是不清楚,對方小小年紀為何要遮擋容顏。
莫不是她長相見不得人?
不太可能!
能長著一雙好看的眼睛,模樣肯定差不到哪兒去。
更何況,透過那層薄薄的青紗,能依稀瞧見鼻口周正、下巴如白蓮花瓣。
與此同時,女孩的一雙美目,也在好奇打量趙雲。
有那麽一瞬間,兩人四目相對。
隨即,各自迅疾移開。
“小兄弟,能否讓一間客房出來?”
老婦人和顏悅色問道。
連她也不明白,面對一個十四五的少年,自己為何會這般和善。
難道僅因為他長的帥氣?
呸呸,怎麽可能。
老婦人暗地啐了一口,她感覺自己的面皮微有發燙。
對面。
一聽到這個提議,趙雲捏了捏錢袋裡鼓囊囊的五銖錢,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自己帶來的全部家當,才兩百二十一枚五銖錢,摸著沉甸甸的,但要兩間甲等上房,肯定是不夠。
他沒想到,一間窮鄉僻壤的小客棧,房錢會這樣貴。
哪怕它是甲等上房。
客棧掌櫃見客人們自己達成一致,話不多說,將剛剛取出的兩塊竹牌分開,各推上前,等待房客交錢。
對他來說,一間客房住多少人無所謂,反正房內只有一張木床、一床被褥。
老婦人喜笑顏開,松開身邊攙扶的小姐,令身後的一名護衛取出錢袋,提出三串五銖錢送到櫃台上。
“掌櫃的,這些銅錢都放在這裡,等退房時一並結算。”
一旁的小夥計,精神一振。
態度愈發殷勤。
這種出手闊綽的有錢人,肯定要好好巴結伺候,她們隨便打賞一下,都比自己的一月工錢多。
掌櫃同樣歡喜。
只見他快速把四串五銖錢摟進了抽屜,
再拿起筆架上的毛筆,在簡牘帳本書寫起來。 趁此機會,老婦人隨口問了一句:“掌櫃的,客棧平日都這般紅火嗎?”
小鎮客棧爆滿,本就值得關注。
“貴客,這個嘛……”掌櫃停下筆杆,大概覺得這不是什麽秘密,索性坦言相告,“這幾日太平道的大醫來鎮上傳道送符,還親自幫鄉民治病。附近十裡八鄉的人都過來湊熱鬧,要是運氣好,還能求上兩道神符存著。”
“道遠的總得有個住處,小店的房錢就漲了一丟丟,幾位貴客可不要見怪。”
說到這兒,他悄悄瞄了一眼老婦人身側腰掛環首刀的黑衣護衛。
能做開門生意的,靠的是眼力。
面前的第二撥人,一看便知出身官宦。尋常的士族弟子出行,可不會帶軍士作隨從。
老嫗擺擺手,對此不甚在意。
身在官家,這種‘囤積居奇’的手段,早已司空見慣。
再者,她們也不在意小錢。
待掌櫃登記過,趙雲領了自己的竹牌,拽著公孫芷若,轉身上樓。
臨行之前,他再度朝老婦和女孩頷首,示意先行一步。
當然,沒有小夥計領路。
登上二樓。
趙雲對照竹牌上的數字,找到了走廊盡頭的甲等三室,推門走進去。
屋內,陳設非常簡單。
一張木床,一張方桌,四面矮凳。
“小師妹,今晚咱們在這裡將就一晚吧,你睡木床,我在這邊打地鋪。”
要不是屋外過於寒冷,要不是帶著一個小姑娘,他都想在外面找一處房簷或矮牆根,隨便對付一下。
一晚上兩百五銖錢……
直到現在,他都覺得肉疼。
趙雲把屋內的方桌倒翻過來,推到近門的牆角,又解下背後的包裹,揀出備用的外衣鋪在桌面背側。
這樣,一張簡易的小床完成。
他選的位置,非常講究。
靠近外門,便於應對意外。
牆角與木床同一側,也能遮擋視線,緩解男女同屋的尷尬。
公孫芷若冰雪聰明,一看就透。
一雙美眸眨動數下,泛起了一抹感激,嘴角微翹。
“雲哥,那就辛苦你啦!”
她解下隨身攜帶的包袱,自去木床裡收拾整理。
下山之前,兩人帶了一些乾糧和肉脯,晚上湊合一頓,便早早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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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夜。
甲等四室。
那蒙紗女孩已摘掉了面上的青紗,坐在方桌前,小口吃著蜜餞點心。
娥眉粉黛,貌若西子。
明明她的年歲不大,卻長著一張傾世容顏,難怪要遮掩一二。
在她的對面,老婦人端坐圓凳,憐愛地望著女孩。
女孩姓李,名星琴。
她的父親,是常山郡守李成榮,亦算得上一方大吏。
這位五旬婦人,則是李母陪嫁過來的老媽子,平日裡照顧李星琴的飲食起居。
此刻,她們無比放松。
門外有兩個護衛放哨,安全無虞。
“幽姨,”李星琴抬眸瞧了瞧稍遠的牆壁,忽地莞爾一笑,“您對那少年的態度, 好像有些親近,這不合常理呐。”
她的聲音極輕,似乎擔心隔壁的某人聽到。
被喚作‘幽姨’的老婦人,面皮不由得一緊。
隨即又舒展開,半垂眼皮。
“小姐,你還不是一樣?方才那趙姓少年願意讓出一間客房,你不也偷偷往那邊瞧了三次?”
“哪有……”
李星琴朱唇一滯,停下了咀嚼,急忙搖頭否認。
“是啊,我家小姐都九歲了,也快到談婚論嫁的年齡,趕明兒我跟老爺、夫人提上一嘴,讓他們物色一些俊朗少年……”
老婦人這一句調侃,頓時讓李星琴羞紅了臉,口中那平日鍾愛的美味甜點,都被她匆匆咽下。
而後,跳到老嫗身邊。
撒嬌般搖晃對方的胳膊,輕聲央求起來。
“幽姨,星琴才九歲,真不著急的。您可千萬不要和父親母親說起!”
“求求您!”
“星琴保證,這次看過太平道大醫的‘吞符入體’,就老老實實回家,跟您學做女紅,再不出去亂跑了啦。”
“求求你,幽姨。”
……
老婦人被纏得沒辦法,唯有收回了剛剛的戲言。
其實,她哪舍得。
小姐是她從小看著長大,早早嫁到別人家受苦,她實在不敢想。
李星琴消停了,又坐回桌邊,繼續吃著心愛的點心。
老婦人則看向雪白牆壁,低聲自語。
“這個少年,小小年紀便英武不凡,不知長大了又是何等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