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張亦可說自己要出去一趟,洛尋川躺在家裡的沙發上,想休息兩個小時。奔走了這麽久,他的身體有些扛不住了,感覺非常疲勞。但卻怎麽也睡不著,可能是由於發生了太多事,讓他的思緒紛繁雜亂,腦子裡滿是各種疑惑和猜想,尤其是死者那怪模怪樣、猴子一般的臉,總在自己腦中揮之不去。他深覺這張臉醜惡至極,甚至有些感謝把長著這張臉的人從這個世界抹去的犯人。除此之外,他對罪犯沒什麽其他感覺。不過,話雖如此,洛尋川還是覺得應該公平對待這兩個人。畢竟從法律上講,無論受害人如何罪孽深重,都不能因此減輕加害人的罪行。
據陳亦可推測,受害人是中毒而死。洛尋川想起他曾經聞過受害人的嘴唇,那他一定是從中獲得了什麽線索,才會有此推斷。想來想去,洛尋川越發覺得,這個推斷並不尋常。屍體上沒有傷痕,也沒有窒息而死的跡象,死因若不是毒殺,還能是什麽呢?不過,這樣一來,地板上的多處血跡又不好解釋了。屋內既沒有凶器讓死者傷到對方,又沒有打鬥的痕跡,那血跡是怎麽來的呢?這些疑問一日找不到答案,自己和陳亦可就一日得不到安寧,都別想睡個好覺了。不過看陳亦可一副冷靜自信的樣子,雖然洛尋川自己一時猜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陳亦可心中必然對一切早有定論。
天很晚的時候陳亦可才回來。晚飯早已準備好了,就擺在桌上。洛尋川想,如果他只是去玩或者串門的話,一定不會回來這麽晚。
張亦可說:“你看晚報沒有?”
“還沒有。”
“晚報上將這個案子的細節介紹得很清楚,只是沒有提到抬屍體時掉落的那枚婚戒。不過,不提更好,我另有打算。”
“為什麽這麽說?”
陳亦可一邊將晚報遞給洛尋川,一邊指著一個欄目說:“你看這裡,這則廣告。上午案子發生後,我就馬上請各大報紙登載了這則廣告。”
順著陳亦可的手所指的地方,洛尋川看到“失物招領”一欄,頭一則廣告的內容是:“今早在帕爾奇克路與麋鹿酒館以及坤樹林交界處撿到一枚金質婚戒,請失主在今晚八點到九點間至楓華街26號找洛尋川先生處認領。”
“不好意思啊,我沒經你同意便在廣告上用了你的名字。”陳亦可說,“主要是用我的名字的話,有些人便會察覺我的意圖,勢必會從旁插上一腳。”
洛尋川回答說:“這個倒沒什麽。但重點是我又沒有什麽戒指啊,就算有人來領,我拿什麽給那人呢?”
“戒指是有的。”陳亦可遞給洛尋川一枚戒指說,“看,和那個簡直特麽一模一樣!”
洛尋川問:“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有誰會來取這枚戒指?”
“嗯,就是那個穿棕色外套和方頭靴子的人,就算他不親自來,也會派一個同夥來的。”
“那貨難道不知道這樣做很危險嗎?”
“我覺得不會。”陳亦可說,“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個人願意不惜一切代價找回這枚戒指,不論是否身陷險境。這枚戒指很可能是在他彎腰查看屍體時不慎掉落的,他本人當時沒有發現。等他離開空屋之後,才知道戒指不見了,於是他趕忙回去尋找。可當他來到門口時,卻發現已經有警察了。他想,一定是由於自己剛才一時粗心,忘了熄滅蠟燭,被警察看出了異常。他又想,如果這時候有人出現在附近,一定會被懷疑,於是隻得裝成一個醉鬼,
一團爛泥似的倚在門口的欄杆上。老洛,這時候你不妨站在他的立場上想一想,一個人丟了東西,一定會重新將丟失的過程仔細思索一遍,然後發現,戒指也有可能是在自己匆忙逃離時掉在路上了。那麽,接下來該怎麽辦呢?他肯定會極力翻閱晚報,想看看有沒有人撿到,登載一兩則失物招領什麽的。他一旦看到我發的這個廣告,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懷疑是陷阱呢?他認為,尋找戒指和謀殺案之間是沒有必然聯系的。等著吧,不到一個小時你就能看到他了,他一定會來的。” “如果他真的來了,到時候我們怎麽應對?”洛尋川問。
“沒事,讓我來對付他。對了,你有武器嗎?”
“只有一把電擊槍,還有幾個電擊彈。”
“我建議你還是把它擦乾淨,弄利索了,準備好全部電擊彈。來者估計是個亡命之徒,雖然我能乘其不備抓住他,但就當以防萬一吧,你準備一下。”
陳亦可說:“對了!剛才我打的那通電話有回音了,進一步證明了我的推斷是正確的。案子越來越清楚了。”
“是嗎?那太好了。”洛尋川連忙回答。
“把槍放在口袋裡,老洛。”陳亦可說,“他進來的時候,你要表現得跟平常一樣,說話的語氣盡量平和,不要打草驚蛇。其他的我來應付。”
“八點了。”洛尋川看了看表,提醒道。
“嗯,可能過幾分鍾他就到了。”陳亦可說,“讓房門微微掩著,然後把鑰匙插在門內的鎖孔上。”洛尋川一一照做了。陳亦可接著說,“你看,這是我昨天在書攤上買的,是本珍貴的古書,封皮是棕色的,名叫《論各民族的法律》,但它是用拉丁文寫的,出版於比利時列日市。這本小小的書出版時,查理幾世來著,反正他的腦袋和脖子還是連在一塊的呢!”
“誰印的?”
“這不重要!因為我們的客人來了!”
“這兒是不是有個洛尋川先生?”來人粗魯而大聲地問道。就聽到大門關上了,而後有人走上樓梯,步履遲緩,仿佛拖著步子似的。陳亦可凝神傾聽著,面露驚訝之色。通過腳步聲,我們知道來人正沿著過道走向我們的門口,然後是意料中的敲門聲,聲音很輕。
洛尋川高聲應道:“請進!”
不料,來人的面貌並非兩人想象中的那般猙獰可怖,而是個老婆婆,滿臉皺紋,步履蹣跚。她進來行了禮,眯著眼站在那兒,顫抖的手在自己的口袋裡不停地摸索著什麽。她就那麽遠遠地看著陳亦可和洛尋川,仿佛剛一進門時的燈光太過強烈,照得她老眼昏花。洛尋川轉頭看了看陳亦可,見他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洛尋川隻好故作從容地獨自面對這位不速之客。
老婆婆仿佛終於在口袋裡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她掏出一張晚報,指著陳亦可刊登所謂的“失物招領”廣告說:“我來是為了這個,先生們。”一邊說,一邊又行了一個禮,“我看見這上面說有人在帕爾奇克路撿到了一枚金戒指,那戒指其實是我女兒的,她叫馬莉,結婚剛滿一年。她丈夫現在在一艘輪船上做會計師,是個急性子,脾氣很暴躁,結果他喝酒回來發現戒指丟了,誰知道他會乾出什麽事,要是再喝點酒,那真是不敢想象。所以……哦,不…不好意思,事情其實是這樣的,昨晚,我女兒去看馬戲,和一個叫——”
洛尋川問:“是這個嗎?”
老婆婆一見戒指,大聲叫了起來:“天哪,就是這個,這就是她弄丟的戒指。謝天謝地,今晚她要是知道戒指找回來了,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麽樣子。”
“請問您的住址是?”洛尋川拿起一支筆問道。
“亞斯臨海區,尼印街22號。離這兒很遠。”
“但是,帕爾奇克路不在你說的那個什麽馬戲團和亞斯臨海區之間啊。”陳亦可突然插話道。
老婆婆轉過頭看了陳亦可一眼,紅色的細小眼睛犀利而敏銳。“剛剛這位先生問的是我的住址,我女兒住在達琳漢區,梅斯林公寓3號。”老婆婆說。
“請問您的貴姓?”
“我姓金,我女兒姓徐,她丈夫叫丹尼斯是個外國人。他在船上可是個帥氣的陽光小夥,一個正直的會計師;但回到岸上後,又是喝酒又是玩女人——”
“婆婆,這是您的戒指。”收到陳亦可的暗示,我打斷了老人家的話,“顯然,這枚戒指是屬於您女兒的。我很高興將它物歸原主。”
老婆婆一邊將戒指小心包好了放進口袋裡,一邊不停地說著千恩萬謝的話,隨後拖著步子走向門口。她一出房門,陳亦可便騰地起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才過了幾秒鍾,他就出來了,而且已經穿好了大衣,圍上了圍巾。他對洛尋川說:“這個老婆婆肯定是那個人的同夥,我去跟著她,讓她帶我去凶手那裡。你等著我,你別睡啊!”
陳亦可下樓時,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應該是那個老婆婆剛剛出去了。洛尋川連忙來到窗邊,看見老婆婆步履蹣跚地走在路對面,陳亦可則與她保持著一小段距離,尾隨其後。洛尋川心想,如果陳亦可預料得沒錯,他自己馬上就要接觸到這個神秘案件的最核心的部分了。其實不用他叮囑,在陳亦可帶回他的結果之前,洛尋川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覺的。
將近晚上十點,洛尋川不知道陳亦可需要多久才能回來,於是回到房中,順手拿起一本書開始翻閱;快12點時,樓下才傳來陳亦可的開門聲,那是他用鑰匙打開鎖的聲音。他一進門,洛尋川就從他的臉色看出,他並沒有成功,但分不清他是高興還是懊惱,仿佛二者正在他心底糾結。不一會兒,陳亦可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看來還是高興更勝一籌。
陳亦可大聲說:“我不會讓薩拉丁局的人知道這件事的。”說著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之前總是我在嘲諷他們,這次他們一定不會錯失良機,肯定要嘲笑我一番。但是,沒關系,就算被他們知道了,跑過來嘲笑死我,我也不介意,過不了多久,我一定會挽回我的面子。”
“發生什麽了?”洛尋川問。
“好吧,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麽。沒走多遠,那個老婆婆就開始一瘸一拐的,裝出一副腳很痛的樣子,然後突然停下,叫住了一輛車。我靠近了些,想聽清她和車夫的談話,弄清楚她的目的地。誰知她嗓門大得很,說她要去亞斯臨海區,尼印街22號,說得滿大街都聽見了,哪裡用得著我偷偷的聽。那時我還以為她說的是真的,等她上了車,我便地抓住了車後部——這可是每個偵探必備的看家本領。接下來我們一路前行,一刻也沒停過。直到快到目的地了,我在離22號門口還有一小段路的時候先跳下車,在馬路上晃蕩了一陣。遠遠的,我看見車停下了,車夫下車打開車門,等著客人下車,但車裡卻一直沒動靜。我來到車跟前,見車夫正趴在昏暗的車廂裡胡亂翻找著, 嘴裡罵罵咧咧,髒話連篇,簡直不堪入耳。原來車廂早已空了,乘客也不見了蹤影,這位車夫要想拿到車費,恐怕是無望了。我和車夫一起去22號詢問,得知那裡正住著一個名叫凱文的裱糊匠,此人向來老實、正派,他說他從未聽說過有個姓金或者姓徐的住戶。”
“你的意思是,那個連路都走不穩的老婆婆能在你和車夫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飛速行駛的車上跳車溜走?”洛尋川感到十分驚訝,不覺提高了嗓門。
“那貨哪是個老婆婆!特麽的!”陳亦可惡狠狠地說,“我覺得,我們才是老婆婆呢,竟然被人耍得團團轉。而且他肯定是個年輕男人,不僅聰明健壯,而且這貨的演技出神入化、無與倫比,幾乎沒人能看穿他的偽裝。他顯然知道會有人跟蹤他,所以使出這招金蟬脫殼,保證自己能溜之大吉。現在我知道了,這次的對手絕不簡單,他不像我們當初想象的那樣是單打獨鬥的,他還有很多願意為他冒險的同夥。喂!老洛,你還好嗎?是不是累壞了?要不你還是先去睡覺吧。”
洛尋川的確有點累,於是回房休息了,隻留陳亦可一個人坐在火爐邊,望著微微搖曳的火苗出神。夜裡,萬籟俱寂,洛尋川知道,陳亦可一定還在思考如何解決這個詭異的案子給他帶來的難題。
次日,各大報紙都充斥著關於“帕爾奇克街謎案”的報道,但每家都是洋洋灑灑,長篇大論,有的甚至特別附上社會現狀論,而其中某些信息連洛尋川都聞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