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嬴城與馮世傑內史騰四人談話之後,離開大律府的馮世傑返回自己的官署。
而是來到了外官署,找到了馮去疾。
馮去疾並沒有意外馮世傑的到來,反而澹定的問道:“如何?”
馮世傑搖了搖頭道:“嬴城的態度十分堅決,要我成立農事專署,看來是要讓專門的人員來管理勳貴這一塊。”
馮去疾看著窗外長滿了花包的桃樹,輕聲道:“你知道我為何喜歡梅花嗎?”
馮世傑不解,不明白為什麽叔父會問他這個問題。
馮去疾感慨道:“梅花盛開的時候,多麽的驚豔啊,萬裡鋪紅,可僅僅半月,便開始繽紛落地。”
“這大概是因為它太驚豔了,所以只有那短暫的光華。”
聞言,馮世傑一驚,駭然道:“叔父是說,嬴城的農業之策,注定會失敗?”
馮去疾笑道:“不,它會給你最驚豔的盛景,留下無邊回憶。”
“第二年,它依舊會盛開,只不過,就要看這片土壤是否還能支撐它繼續盛開。”
面對馮去疾如此模棱兩可的態度,馮世傑更加不解了起來。
好像說了,好像又沒說。
不過,他也有自己的見解,便說道:“叔父為何不在梅花盛開前,便將這花枝給剪掉呢,縱然梅花驚豔,可離了樹枝,也不過一根死枝而已。”
馮去疾輕聲的一歎,“是啊,為什麽不剪掉呢,或許,我也想要看看梅花盛開驚豔的盛景。”
馮世傑搖頭道:“可那再驚豔,從枝頭落地,終究是要留下一地泥濘的。”
馮去疾笑道:“說不定,能變成春泥呢?”
馮世傑沉吟,猶豫了一下還是直言道:“太難了,根本不可能辦到啊,所觸動的關系利益太龐大了,一旦開始,這將無異於對整個勳貴集團宣戰。”
“以侄兒的愚見,不妨現在讓嬴城知難而退。”
馮去疾盯著馮世傑,笑道:“你看啊,你傾盡全力將巨石壓在那樹枝上面,他卻從縫隙中掙扎了出來,”
“到時候,你還有氣力繼續搬巨石壓它嗎?”
“少聽些族中那些不入世事的老頑固話吧,你也記住,不管遇到任何當時看起來如泰山壓頂般難以解決的問題。”
“你要讓自己安靜下來去思考問題,總能找到解決他的方法的。”
“不要一味的追求以外力強勢剪除,傷人傷己。”
“等你什麽時候明白了出現任何矛盾都能以共存的方式來思考,就離開鹹陽,開始你的天下。”
“如果你的目標在九卿,覺得身處鹹陽這座漩渦不足以應對,四十二郡挑一個自去,以你現在的能力,再歷練些許就可以進入治粟內史府,將來或許能走到治粟內史府令的位置。”
“如果你的目標是老夫的位置,就扛下來如今這漩渦,到時四十二郡再擇一自去,有些東西,該你的不是誰給你的,是靠你爭取的。”
馮世傑頓然,了然回道:“侄兒明白了!”
馮去疾點了點頭,不再回應。
馮世傑見此,只能道:“侄兒告退!”
其實他也明白。
馮氏家大業大,這位叔父又身負農家領袖,並不會全然傾注於一人,所中意的並非只有他一人。
農業司的田震,也是叔父的得意弟子。
而諸如田震,他這樣的,不下於十位。
然而。
叔父向來以穩重行事,就算是明知道大勝的局面,也不會有激進的行為。
共存之道。
正是叔父所奉行的理念。
只是,共存談何容易。
這些年在鹹陽令的位置上,
他是深有體會。“也是,農政之事,斷然不能如李斯那般,跟嬴城一樣行事。”馮世傑搖了搖頭。
李斯將散布在各郡的得力乾將全部召回了鹹陽,近乎將大半的力量壓在了嬴城身上,這樣的瘋子行為,他是堅決不同意的。
……
李斯府,書房。
剛剛回府休息的李瞻見到書房戒備森嚴,不由好奇的靠近。
“二公子!”守在門口的李管家迅速的拜見,聲音很大,不止是在對李瞻說話。
“我爹在裡面議事?”李瞻奇怪的瞅著書房,這明顯是在防他啊,拜見就拜見,喊那麽大聲幹嘛?
“讓他進來吧!”卻是書房內傳來李斯的回應。
李管家這才從門口挪開道:“公子請!”
李瞻奇奇怪怪的推門進去,見到屋中情景,著實被嚇了一跳,他敢發誓,這是他自懂事以來,見過法家首領數量最多的一次。
要出大事了。
李瞻心中生出一種不安。
要知道,即便是當初要推行分封之時,也沒有這種程度的聚集。
這些人,任何一個挑出來都是在大秦舉足輕重的人物。
甚至有幾人,是當初跟著老爹一路摸爬滾打起來的兄弟摯友。
卻是李斯,見到李瞻進來,只是瞥了一眼,色生俱厲,沒有理會的繼續道:
“勳貴的事情不在我們的考慮范圍之內,農業集體化也好,商業盛行也罷,哪怕是儒家要順勢進入朝堂也罷。”
“這些都不足以讓我們正式。”
“既然是關起門說的話,那老夫不妨將話講的明白一點,在大秦,我們代表的便是秦法,這才是涉及我法家的根基。”
“但諸位記住,我們代表的是秦法,但我們並不是秦法。”
“翻開法家的起始,法家依舊,但法在以與時俱進,故步自封只會令法家泯滅在浩蕩長史。”
“我們過去所遵循的,是不斷完善商君法,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推陳出新,創立一個從我們開始的新法。”
“老夫不管諸位有何意見,但記住老夫的話,法永遠不會消失,只會一種方式轉化為另一種方式,而我們要做的,便是自我革新,去代表法,並消滅掉任何想要與我們競爭的目標。”
“而大律府的新法,若是推行,足以讓我法家永世不可撼動的地位。”
李瞻頓時驚奇的,喜上心頭,忍不住的稱讚到:“父親說的好,新法若成,天下便無人可撼動我法家的地位。”
李斯冷眼看了這個不怎麽成熟的兒子一眼,繼續道:
“新法必須要推行,推行的越徹底,於我法家就有多有利。”
“而對我法家而言最大的障礙,不是農家,不是儒家,想必諸位也清楚,當初商君立法能夠做到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是因為孝公以極其大的決心信任商君。
然而世事變遷,商君法百年來,新的勳貴早已經滲透在大秦的每一個角落,即便是陛下,也不能如孝公信任商君那般信任法家,蒙毅能夠成為禦史大夫監察天下就能知曉。”
“這其中或有忌憚,或有顧忌,或有利弊,但無論如何,法家早已與秦國休戚與共。”
“大秦離不開法家,法家也離不開大秦。”
“以往,法家需要符合大秦安穩來權衡法的輕貴,這就是為什麽,法對勳貴的約束越來越小的緣故。”
“但現在,嬴城要做那個敢為先人的人,他要做持刀的人,可他需要一把沒有感情的刀,但他沒有,所以縱然嬴城想乾,也沒有足夠的力量。”
“而我法家,恰恰可以成為那樣一把沒有感情的刀。”
李斯的聲音沒有一丁點的情緒,只有數不盡的不冰冷。
“嬴城勢單力薄,想要斬勳貴,說句不好聽的話,太不自量力了,但我法家足夠硬,擁有足夠的底氣。
縱然崩碎了嬴城,但崩碎我法家,勳貴還沒有那樣的實力。
說真的,老夫早就想發動一場如商君那般的變法了,奈何老夫提出分封製,自知再前行,必然損傷自身,故而這些年逐漸求穩,鞏固戰果。”
“本以為此生也就此罷了,但嬴城出現了,而且雄心勃勃的想要改天換地,既然他要做,那就如他所願,就算是這把火燒,有老夫在,只能燒到嬴城為止。
可若是成功,與我法家便是萬世之益。”
下方的眾多法家首領漸漸深思,可是聽到李斯冷滅之意的李瞻,卻心驚不已,一瞬間他明白了,自己這位父親召見如此之多的法家首領,究竟要做什麽。
開戰!
這是要在將大秦掀的天翻地覆的節奏。
而開戰的目標。
竟然是大秦最大的一個頑固存在。
大秦勳貴!
大秦勳貴不是一個集體,更不是某一個人說了算,而是一個無法具體形容的概念。
他們李家,也在勳貴之列,且名列前茅。
現在。
他這位老爹,竟然要借嬴城的手,給嬴城遞法家的刀,和勳貴來一場曠世拚殺。
“不可,爹,你難道忘記了商君的下場。”
“這樣做,不止會損害李家,更會導致大秦分裂,一旦與勳貴徹底開戰,即便是贏了,那也是慘敗。”
李瞻驚魂未定的勸阻,實在是難以想象,一旦老爹這麽乾,大秦會變成什麽樣子。
“大律令想要的,並不是一個屍山血海,內部分裂的大秦,而是一個安定的大秦,而法家的定位,便是用法來約束大秦每一個人的行為。”
“屆時,人人懂法,人人從法,人人為法家之人。”
“爹,三思啊,父親是想讓法家成為大律令的刀,讓大律令去大開殺戒,這一旦開戰,將是一場波及整個大秦,曠日持久的大戰,勳貴,真的能殺完嗎,舊有的勳貴殺完了,新的還會產生,又有什麽區別呢?”
書房內眾多的法家首領側目的看向了李瞻,雖然李瞻提出了極其強烈的反對意見,但他們不得不說,李瞻的變化顯著。
從原本態度惡劣的前往大律府,到現如今能有如此領悟和見解,這再一次證明,李公當初的決定是英明的。
而李瞻的反對聲音,也讓李斯微微一頓,不由的停頓下來看向李瞻笑道:
“你知道馮去疾那老賊和老夫為何同樣喜好梅花?”
李瞻不明所以的問道:“為何?”
李斯笑了笑,道:“馮去疾那老賊喜歡梅花的驚豔,卻又著眼於梅花驚豔於一時,以一月之姿換一年之沉寂,為之歎挽。”
“因此,那老賊以梅花告戒自己,切不能以一時驚豔來換四時沉寂。”
“但老夫喜歡梅花,恰恰與那老賊相反,老夫喜好梅花於寒冬而長,於大雪而盛,不懼凌風寒雪,以銳利之姿盛放。”
“只要老夫想盛放,管他寒風大雪天,想開就開。”
“不在寒風盛放,梅花何以稱奇,如何驚豔以冠絕天下?”
“可這……”李瞻心驚不已的有口不知該如何說,他明白,他無法影響自己這位父親的任何決定。
“至於你所憂慮的問題,呵呵!”卻是李斯,帶著冷意的笑道:
“你,多慮了。”
“勳貴,不過勳貴而已,沒了他們,真以為大秦就要滅國嗎,割了一茬,要是再長出來,再割便是。”
“他們,才是那盛開的梅花,縱然驚豔卻在一時,等跌落化於地,只會滋養出肥沃的土地,更加驚豔的梅花。”
“你永遠記住,也包括諸位。”
“法,就是這世間秩序,老夫對李瞻,江城幾人抱有厚望,即便是沒有嬴城,等老夫死去,陛下仙去,秦二世繼位,老夫也會讓你們揮刀斬去勳貴這個對大秦來說愈漸臃腫之物。”
“老夫在分封和勳貴之間,選了分封,但你們要明白,大秦五百五十六年以來,商君第一次斬勳貴,最終被勳貴反噬而死。又經百年,如今大秦的勳貴早已臃腫,甚至導致為大秦征戰的將士無封地可封。”
“這一刀,必須要斬,必須下定決心去斬。”
“若老夫沒有斬去,嬴城也被反噬而死,等陛下歸來,你們,便如這梅花,藏一年之氣而於凌風寒雪中以銳利之姿再度綻放。”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才是盛法之時!”
李瞻腦袋轟鳴的聽著李斯的凌厲之音,第一次見到,在自己這位父親身上,竟然有著如此一面。
似有醍醐灌頂之意而來,讓他真正的明白,法家所堅持的,究竟是什麽。
‘或許,這才是十年前,老爹真正敢於廢分封的模樣,只是那時我年少不懂事,誤以老謀深算看老爹。’
李瞻心中忍不住的滴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