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站崗的士兵,四處巡邏的士兵,身材也還算是高大,明顯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但衣裳漿洗得發白,兵器鏽跡斑斑,精神狀態也是松松垮垮,不僅沒有體現出來軍人的精氣神,甚至帶著一股匪氣。
章衡連連搖頭,連選出來的人都是如此,那可以想象其他的士兵是何等模樣。
陳昌佑帶著眾人進入軍營,請章衡等人入座。
章衡一入座便問道:“陳都使,現在保捷軍在軍營的有多少人?”
陳昌佑趕緊道:“保捷軍大部分的人都在各寨中更戍,現在營中的士兵大約是七十個指揮,大約是三萬五千人左右。”
章衡點點頭道:“什麽時候訓練?”
陳昌佑聞言與都虞侯陳淹著相視一眼,然後道:“章相公,您是要視察軍隊麽?”
章衡道:“你們多久訓練一次?”
陳昌佑趕緊道:“稟告相公,保捷軍是三日一練。”
章衡皺起了眉頭:“按照操典,應該是一日一練,保捷軍為何是三日一練?”
陳昌佑苦笑道:“按照操典自然該是如此,但每次操練,耗費的糧食就會增多,保捷軍每月的軍糧就這麽多,肯定是不夠的,到時候士兵吃不飽飯,還十分勞累的話,那可是要兵變的。
不滿章相公,保捷軍所謂的三日一練,其實也不過是做一些隊列訓練而已,其他高強度的訓練也不太敢開展,不然怨氣頗多,甚至會有許多人受傷,到時候治療費用也是要增多的。”
章衡沉默了一下道:“下一次訓練是什麽時候?”
陳昌佑趕緊道:“明天,就明天。”
章衡看了一下天色道:“好,那今天就先這樣吧。”
說著章衡便站了起來:“找個人帶本官去下榻處,本官困了,要睡覺。”
陳昌佑趕緊道:“行行,那晚上下官給相公您以及狄帥舉辦接風宴……”
章衡打了個哈欠,看了一下狄青道:“狄帥替我跟諸位將軍聊聊吧,接風宴也別叫我了,我很累了,想好好睡一覺。”
說著章衡抬腳便往外走。
陳昌佑想要跟上,卻被狄青給叫住了:“陳都使、陳虞侯,你們留下吧,陪本官聊聊。”
陳昌佑與陳延著留了下來。
狄青笑得很溫和:“二位是什麽時候調到保捷軍這邊來的?”
陳昌佑趕緊道:“年初時候剛剛從綏德軍那邊調換過來的,到這邊也就半年左右。”
宋朝的士兵得到處更換駐地,而將領也是如此,很多時候也是要到處調換,以防形成將領擁兵自重的情況,但也因為如此,造成了後世所說的【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情況。
聽到這話,狄青反而是松了口氣,心想章衡倒是選了一個裁軍的好對象,陳昌佑剛來這邊沒有多久,那可能甚至都沒有完成對軍隊的把控,那其中的利益糾葛就少很多。
狄青又問起了陳昌佑關於保捷軍其他的事情。
章衡倒不是當真累了,他回了下榻處,也沒有歇息,而是等送他過來的人走了之後,然後換了一身樸素的常服,便踱步出來,與門口的衛士在軍營裡四處漫步,他想看看這軍營裡面的實際情況如何。
這安寨乃是一個永久軍事,所以軍營也並非搭的帳篷,而是一座城池模樣,外面建設成為要塞,裡面的營房則是民房模樣。
】
這些倒是沒啥,大約是之前這城池也是普通城池改造成為要塞的,但令章衡皺眉的是,這明明是軍營,卻有很多的普通百姓聚居,章衡問了一下,這些百姓竟然也是有軍籍的,甚至有許多身著軍服的人在市井之中叫賣做生意。
而這要塞裡面的衛生也是做得相當糟糕,隨地便溺,各種垃圾也是無人收拾,汙水血水橫流,味道更是不堪。
而來往穿著軍服的軍人們,一個個看著要麽流裡流氣,要麽畏畏縮縮,高矮胖瘦更是懸殊,年紀大的可能有五六十歲,小的也有十來歲模樣的。
章衡連連搖頭。
帶著這樣的軍人去打仗,輸了才是正常,贏了才是咄咄怪事呢。
不過只要了解保捷軍的建軍歷史,便能夠理解保捷軍為什麽是這個模樣。
保捷軍主要的便是這陝西延邊為主,招募的人也都是這延邊的人,這邊處於與西夏對抗的前線,幾十年間,大大小小的戰爭無計其數,宋夏戰爭被人熟記,只是因為兩國正式打仗的緣故,規模超越其他的戰爭,而實際上宋夏之間打打合合,大大小小的衝突何止幾百上千數!
幾十年的戰爭,早就將這延邊的人打得元氣大傷了,許多村莊都是寡婦成群,相互抱團取暖著過日子,後世說陝西女人性格彪悍,其實也是有這樣的歷史因素存在的,男人都死光了,女人不獨立自主,又能夠依靠誰?
這保捷軍的兵源以這陝西延邊為主,自然沒有資格挑三揀四,當然是老少病弱都來者不拒了,因此這保捷軍這般模樣,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
實際上河東河北那邊也盡皆如此,都是打了許多年的仗之後,兵源枯竭之後,自然也就只能來者不拒了。
當然,也不能這麽簡單地去原諒這種事情,許多時候也是將領們的不作為,真有上進心有能力的,比如說狄青這樣的,治軍手段出色的,也是能夠帶出出色的軍隊的。
章衡將衛兵打發到遠處跟著,然後遇上一些士兵便隨便聊一聊,聊得多了,也是五感雜陳。
一來是對這裁軍之事更加信心十足起來,二是對宋朝這軍製的失望。
經過他的了解,很多士兵其實並不反對裁軍,相反,他們十分期待能夠退役回故鄉去,他們在這裡當兵看不到希望,有些人五六十歲了,從當兵開始,便沒有回到家鄉的機會了,甚至連老婆都沒有娶上。
而年輕的士兵對當兵吃糧也是不太滿意的,原因自然是他們能夠拿到的兵餉太少了,給家裡寄了一些回去之後,他們在這邊也就沒有什麽錢能夠存下來了,這樣下去,恐怕以後也是娶不起老婆的。
章衡問了一下他們能夠拿到的兵餉,竟是出奇地少,比起他在度支司時候知道的每個士兵能拿到的兵餉要少得多,原因他也是知道的,無非便是層層克扣,肥了上面的將領,而下面的小兵就只能吃虧了。
章衡越是打聽越是心中沉重,他來之前大約是能夠理解大宋朝的軍隊腐朽到什麽程度,但真正看到的時候,才真正理解究竟腐爛到什麽程度。
章衡也在感慨,靠這樣的軍隊能夠與西夏遼國對抗幾十上百年竟然沒有滅國,實在也是奇跡啊。
當然,西夏人少又窮,國力遠不如大宋,遼國人多,比西夏也要富有得多,但遼國的腐化程度也不比大宋朝的軍隊少,所以竟然是保持了一個均勢,也是神奇得很。
所以,這就是個比爛的時代唄。
章衡嗤笑了一會,然後想起來,後來的金國崛起,新生力量十分精銳,輕易便捅穿了遼國的花架子,然後又順勢滅了北宋,可想而知這三國都差勁到什麽程度了。
而宋國的軍隊為什麽這麽爛,原因還是出在這軍製上。
大宋皇帝苦心孤詣設計出來這相互製衡的軍製,倒是當真是算無遺策的將各種擁兵自重的可能性給削減到最小,連章衡想要動些手腳都做不到,但這個軍製當真是很爛。
正是因為將領沒有辦法自己培養士兵,每次打戰都是隨機匹配一些士兵過來給你帶著,這樣一來,將領自然不會用心去培養士兵,反正培養好了自己也未必能夠用上,還不如省點力氣花在怎麽撈錢上呢。
有許多將領便是將士兵當成搖錢樹。
經過章衡的調研,將領們撈錢的手段方式頗多,而且也有高明愚鈍之分。
比較初級的撈錢手段是直接克扣士兵的兵餉口糧,這種一來容易被查,二來士兵容易兵變,風險性頗高,手段也實在是比較卑劣的。
而相對進階的是利用軍隊的優勢做生意,軍隊看守邊防,自然也就能夠自由出入關防,大宋朝時不時便要關閉與西夏的貿易,正好軍隊可以趁機打發橫財。
而大宋朝開啟貿易的時候也沒有關系,那麽鹽鐵茶這些禁止出口的東西,他們也是可以隨時走私出去的。
而最高階的就是發戰爭財了,邊關將領時不時便挑動摩擦,然後朝廷緊張之下,便會撥來大量的兵餉糧草備戰,而這些東西,一樣是進了他們的口袋裡面去。
章衡原本來之前的想法是在這邊培養一些親信,掌握一些軍隊,以後需要用到的時候可以隨時啟用,但真正下來調研之後,章衡便息了這個念頭了。
當然不是因為將領過於腐朽,而是因為這個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體制。
前面說過,宋軍軍製分四級,百人成都,五都為營,也稱為一指揮,而這個指揮便是大宋的基本作戰單位。
大宋軍報中基本上都是以指揮為單位,比如說派某將領去什麽軍,軍中有多少指揮之類的。
也就是說,大宋朝的將領們,根本沒有辦法掌控士兵,真正能夠掌控士兵的是一指揮的指揮使,他們才會跟著指揮裡的士兵朝夕相處。
章衡想要控制一些軍隊,難道他要去與控制五百士兵的指揮使結交嗎?
這根本就不可能。
經過了這麽一趟,章衡是徹底息了掌控軍隊的想法了,有這精力,還不如多結交一些三衙的武官。
而與此同時,章衡也對大宋朝的軍隊是徹底失望了。
在這樣的軍製下面,想要訓練出來有戰鬥力的軍隊是不可能的,因為根子上就不對!
不過……
章衡看向東北方,那邊有個府谷,有個青澗,有個麟州,那裡才是大宋朝最有希望的軍隊所在,那裡才算是真正的西軍!
府谷的折家軍,麟州的楊家軍,以及青澗城的種家軍,因為是世代相傳,為國鎮守邊疆,他們培養自己的子弟兵,所以會竭心盡力,自然能夠形成強大的戰鬥力。
第二日,章衡早早便醒了過來,但沒有聽到軍號,到外面問了一下衛兵,才知道即便是操練,也不會很早起來,因為根本就起不來。
章衡只能耐心等待,等到九點多的時候,才有軍號響起。
章衡趕往操場,沒想到竟然是最快到達的人,等了一會之後,才有低級軍將和士兵稀稀拉拉的過來。
然後在低級軍將的指揮下進行列隊,列起來的隊伍也是千奇百怪,橫列不成行不說,連個高矮胖瘦都沒有分清楚,看著實在是令人難受。
章衡又觀察了一下士卒的精氣神,一個個萎靡不振的模樣,衣衫不整,站著也是歪歪扭扭,站了不到兩刻鍾,便一個個汗出如漿,臉色蒼白,體力也是差得不行。
之後陳昌佑等人過來了,看到了一臉鐵青的章衡,卻是不知道章衡犯了什麽病,倒是狄青大約猜到了章衡的想法,在章衡身邊低聲道:“這些都是常態,大宋朝大多的軍隊都是這樣的……”
章衡回頭道:“京城的禁軍我看過, 比這強得多。”
狄青忍不住一笑:“還是不能比的,若大宋的軍隊都能夠如京城的禁軍那般,那橫掃西夏遼國也不是夢,京城的禁軍畢竟是精銳中的精銳嘛。”
章衡不說話了。
陳昌佑等人開始下令進行操練,而他們所謂的操練,便是打散隊形,然後重新列隊,列隊之後,在操場上來回的走動,竭力保持隊形的整齊,就這麽個玩意,搞了一個小時差不多,差不多到十一點多的時候,便宣布歇息了,那些士兵們一哄而散。
章衡看得一頭霧水。
“就這?”
陳昌佑趕緊道:“下午還有的,現在時近中午,十分炎熱,再操練下去,恐怕就要有許多人中暑了,下午的操練項目還是比較多的,會有刀操槍操之類的,看著也是十分精彩的!”
章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