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的!”
狄青也顧不得得罪章衡了,直接了當的否決道。
章衡倒是不生氣,而是認真問道:“能說明白一些嗎?”
狄青肅穆道:“大宋有一百二十六萬軍隊,禁軍將近八十三萬,廂軍與鄉兵加起來是四十三萬。
禁軍八十三萬人,你能裁多少,禁軍裡面牽扯多少的勢力與利益,別說是你了,官家都未必敢動。
而廂軍與鄉兵四十多萬人看著雖多,但實則上並不多,他們分散在各個州縣裡面,名義上是軍隊,但實際上也是起著維護地方的職責。
四十多萬人,分散到州縣上,每個州縣也不過是不到兩千人而已,一個偌大的州,只有不到兩千人維持地方治安,你覺得多麽?”
聽到狄青用數據來反駁自己,章衡不怒反喜,這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
只有狄青參加到軍改裡面來,章衡才有信心去推進。
章衡對自己的定位是非常清楚的,他實際上就是個搞經濟的人,讓他去搞軍事,那就是瞎胡鬧罷了。
當然,章衡也在曾公亮的指導下看過不少的兵書,甚至也參與進武經總要的編撰中去,哦,還有前世的時候耳濡目染過一些小說電視劇論壇之類的,但如果就只是這樣,便認為自己是個軍事人才,那也太瞧不起戰爭了。
現在的他不過是一個只會紙上談兵的趙括罷了,哦,不對,和趙括比,他就是一業余選手。
趙括那是誰啊,趙國名將趙奢之子,那是真正的將門子,從小便浸淫於各種兵書之中,甚至與趙奢談戰陣布設之道都不落下風,這是個真正的軍事天才。
如果趙括能夠從底層將校慢慢積累經驗,經過十幾年的磨練的話,未必就比他的父親趙奢差了,只是趙國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罷了。
趙括尚且如此,他章衡一個從來沒有經歷過戰場的人,又如何敢說自己有信心對大宋的軍隊進行改造?
當然是不行的。
當今之世,章衡隻信得過狄青,所以,他就算是要綁著狄青,也要帶著他一起去西北,否則以他自己的能力,去搞什麽軍改,那真是尋死無異。
但有狄青可就不同了,這位是從底層起來,憑著戰功一步一步走上來的,不僅熟悉軍隊基層,而且還有指揮大軍團作戰的能力。
在有宋一朝,他是怎麽排都可以進前十的名將,有這麽一個名將幫著一起軍改,至少可以保證的是不會犯一些違反基本原則性的錯誤。
章衡笑道:“您說的是,不過我前面說了,裁軍不是為了省錢,而是為了強軍。
此次裁軍,是為了裁撤其中老弱病殘的士卒,這些人對軍隊的戰鬥力並沒有提升的作用,反而要消耗大量的軍費去養著他們,不如將他們裁掉,放歸田園,他們也能夠得到比較好的歸宿。
至於軍隊缺乏兵員的事情,接下來可以繼續招募,優中選優,如此一來,自然可以提升戰鬥力了。
至於廂軍與鄉兵,這些人上戰場能夠發揮的作用不大,您說他們可以留在地方上維持治安,這話對也不對。
地方上的確是需要這麽些人來維持治安,但這些人依然還是專業性不夠,能夠發揮的作用不大,
因為軍紀不行,不僅不能發揮維持治安的作用,甚至還會騷擾百姓,成為禍亂之源。
所以,這就是我需要狄帥的原因,大宋需要多少禁軍,地方上又可以裁多少軍,這些都需要狄帥你的專業意見。”
“不是……”
狄青越聽越是不對,這似乎是將自己給套進去了啊,按照章衡這個說法,這裁軍就不是章衡的職責了,反而得是他狄青來主持了,這不對啊!
“……章相公,末將怎麽又覺得被你套進去了,末將可以輔助您做一些事情,但您這麽說,怎麽好像是末將在主持裁軍的事情了?”
章衡不由得失笑,心道,怪不得你後來被坑得那麽慘,原來這政治覺悟是真的不行啊。
章衡斟酌了一下道:“狄帥,這個裁軍的事情能不能成,關鍵之處不在於這些專業上的東西,而在於博弈與給推移士兵安排複原之後的退路,這才是裁軍的關鍵。
您覺得裁軍不可行,一是覺得大宋朝需要保持一定數量上的軍隊以應對各種威脅,二是覺得各個軍隊將領不會願意讓手上的士兵變少,三是覺得退役的士兵可能是地方上的動亂之源,是這樣嗎?”
狄青想了想點頭道:“章相公說的是,末將的確便是這些擔憂,想來軍中將領也是這麽想的。”
章衡笑道:“而這些便是我要解決的事情。
首先,我得說服各方,裁軍不是為了節省軍費,而是為了增強戰鬥力,而這個裁軍的數量,便得來回磋商;
其次,軍方不願意裁軍,這關系到他們的切身利益,呵呵,想來就兩個原因,一個是兵員數量關系到能夠拿到多少軍費的問題,另一個則是關系到他們實力的問題。
這個也是需要來回磋商的事情。
而推移士兵複員之後的安置,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得與地方上溝通,讓地方上去接收這些士兵,給他們田地住宅,還得關心他們的婚娶等事情,讓他們有田宅妻兒,自然就不會成為動亂的根源,所以……”
章衡微笑看著狄青:“……所以,狄帥還會覺得你做的事情多麽?”
在章衡的敘述中,狄青已經意識這裡面的事情之繁複,甚至令他感覺到頭皮發麻,到了這時候,他才真正對章衡心悅誠服起來。
章衡是年輕,但他所做的事情卻非常人能做,連他這個在戰場官場摸爬滾打半輩子的宿將,都無法企及章衡所做的這些事情。
而且,這裁軍之事,和章衡做過的其他事情相比,恐怕並非是最複雜的事情。
狄青忽然想起來,章衡在廣南東路時候接收河北兩路的五百萬災民的事情,頓時明白了官家為什麽要讓章衡來主持這個事情了,因為在安置推移兵員的事情上,章衡才是真正的專家。
至於能否說服那些武將……
或許可以吧,他連我都說服了。
想到這裡,狄青有些微微惱怒看了章衡一眼,心想,這小子太能忽悠了,這一通忽悠,就將自己給忽悠了進去,而且,自己還……特麽的有點受用是什麽情況?
不過,雖然狄青有些惱怒,但這點惱怒也只是稍縱即逝,接下來的路途之中,章衡時不時就拉著狄青谘詢軍中之事,有些問題問得很深,有些問題卻是問得很淺,甚至有些問題問得有些違反常識。
狄青有時候也是無語,乾脆給章衡上起來課,從最基本的軍中制度開始講起。
“……大宋軍製沿襲自唐代軍製,後經五代之演變,再經太祖太宗之調整,才變成今日之模樣。
樞密院掌調兵之權,三衙統兵,兵部掌鄉兵,這個章學士應該是知道的。
而禁軍之中分為四級指揮,從低至高,一都為一百人,都中以都頭為首,副都頭輔助;
五都為一營,也稱為一指揮,營中以指揮使為尊,副指揮使輔助;
五營為一軍,軍中以軍都指揮使為尊,軍都虞侯為輔助;
十軍為一廂,也就是所謂三衙之下有四廂的廂,長官為廂都指揮使……”
狄青不知道章衡那些不知道哪些知道,便乾脆從最基礎的講起,這倒是頗受章衡歡迎,這些東西書上有說,但具體軍中是什麽情況,還得狄青這樣從軍中出身的將領親口來說,才是最符合情況的。
章衡十分認真的模樣,倒是讓狄青心下平衡了些,心想年輕人雖然有些眼高手低,但終究是愛學習的。
這一講,從汴京講到西北。
他們一行從汴京西出,先經河中府,然後沿河而上進入晉州,這是章衡第一次西出北上。
自從進入晉州之後,他便不太乘坐馬車了,而是跟著狄青騎馬。
一路上遇到關卡軍寨,都要狄青帶著講解,有什麽不解的地方,便當即請問狄青。
對當地的氣候、水文條件、山川河流什麽的,都會一一谘詢,甚至在地圖上一一標注,一副做學問的模樣。
狄青有些不解道:“你這是做什麽?要寫書嗎?”
章衡笑道:“這些山川河流,我在兵書堪輿之上可是看過無數遍了,但還是難以理解為什麽可以作為行軍作戰的根據。
只有到了原地,才能夠感受到天地造物之神奇,才能夠理解為什麽這些山川河流可以成為關隘阻止敵方入侵,又可以依山依河構建工事。
之前所讀的那些兵書堪輿才算是豁然開朗了。”
狄青聞言笑道:“對我們這些武夫來說,我們作為士卒的時候,便已經靠著腳板丈量過這些山川河流,倒是沒有你這般體會,但我們是知道的,只有熟悉地形,才能夠真正發揮軍隊的戰鬥力,若是到不熟悉的地方,十成的戰鬥力能夠發揮出來三成就算是不錯了。”
章衡十分讚同點頭:“為將者,也需得多方調研,地形怎麽樣,糧食是否供應得上,士兵士氣如何,敵人有多少,接戰地方該設置在那些地方……這些事情都應該了然於心,否則戰爭一打起來,將領卻是什麽都不知道,這肯定是打不好仗的。”
狄青聽了章衡的話,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後道:“我們先去哪裡?”
章衡往西一指:“過河,去延安府。”
狄青聞言微笑點頭:“延安府主要駐扎的是保捷軍,宋夏戰爭之後,保捷軍增兵九十指揮,現在有一百八十五指揮,共有九萬二千五百人。
寶元二年的三川口之戰,那一仗基本上就是保捷軍打的,你也知道的,那一仗死了不少人啊,現在的保捷軍,基本上都是那一仗之後重新招募的。
呵呵,當時戰事很急,所以招募的時候來者不拒,兵員素質不佳,的確是一個很好的裁軍對象。”
章衡聞言笑了笑,他選擇保捷軍自然也是有理由的,數十年間,宋西北邊境戰事頻繁,保捷軍愈擴愈眾,可以想象得到,其中必然有諸多困苦的士卒,這些士卒既然在軍中困苦,那麽從這裡裁軍,自然能夠開一個好頭。
關鍵是,歷史上保捷軍也是被裁軍最多的,大約能有幾萬人之多,自己先去這裡,將這些人裁掉,給他們安排好退路,那麽這個差事便算是完成了,拿回去也足夠交差了,之後便隨便自己折騰了。
在章衡的指示下,一行人渡河,然後直驅安塞。
安塞便是保捷軍大本營所在之處,在延安府北面。
聽說章衡一行前來,保捷軍的軍都指揮使陳昌佑與軍都虞侯陳延著帶著在安塞等候,章衡一下車,他們便湧了過來,先是肅立,然後作揖,上半身行九十度,口中喊道:“末將拜見章相公!”
章衡掃視一下, 便看出誰是領頭之人,然後快速扶住了軍都指揮使陳昌佑,笑道:“諸位不必多禮。”
陳昌佑內心有些吃驚,以往見過的文官,多是清高倨傲,見他們行禮,大多是俯視後才頷首,便算是回了禮。
他們在接到消息之前,聽聞章衡乃是當朝最年輕的宰執,心道這人即是文官,又是年輕人,不知道要跋扈到什麽程度呢,早就做好被折辱的準備,沒想到竟是如此的親切,倒是令人驚訝。
陳昌佑被攙扶了起來,然後快速地看了一下章衡,這一看更是吃驚,因為這樞密副使果然是年輕得過分,一身朱色官服襯托之下,更是顯得唇紅齒白。
陳昌佑等人將章衡等人迎進安寨裡面,章衡不著神色的掃視了一番,然後心下暗自搖頭。
都說大宋禁軍軍紀敗壞,但章衡卻是沒有怎麽真實見過,到了今日,才知道此言非虛。
這安寨大約已經是仔細打掃過了,倒是能夠做到相對整潔,但地能夠打掃乾淨,但士兵的精氣神又如何能夠打掃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