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總有這樣一種認知,那就是讓百姓安居樂業,不肆意欺壓百姓,便算得上難得的好官。
這不是李斯一人這樣認為,是有史以來,幾乎所有的治國大臣,甚至明君,都這樣認為。
那麽,這種認知有錯嗎?
倒不能說有錯,只能說不全對。
因為這和古代環境有極大的關系,是環境限制了古人的認知。
古代社會經常打仗,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哪怕秦國統一了六國,結束了戰國幾百年的互相攻伐,戰爭依舊存在。
而戰爭的存在,給百姓帶來了極大的負擔,甚至有不少百姓,陷於戰亂之中,流離失所。
因此,這時候的百姓,只求自己能好好活著,哪裡敢有其他的想法?
遇到一個不去打擾他們的官吏,百姓就認為對方是好官,就對其感恩戴德,甚至送上萬言書。
這就導致朝堂上那些碌碌無為的大臣,覺得自己是好官。
古代官吏,要想在朝堂上生存,首先考慮的便是自己的利益,從來沒有多少古代官吏,真正為百姓考慮過。
哪怕是一分一毫。
就算那位說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官吏,他嘔心瀝血的變法,也是在為朝廷謀福利。
盡管他說的話有些虛無縹緲,甚至不是具體目標,但依舊有很多人推崇他,說他是好官。
甚至歷史上那些將天下視為皇家私物的皇帝也一樣,他們首先考慮的都是自己的利益,從來沒有真正為百姓考慮過分毫。
直到偉人建立國家,提出先解決溫飽問題,才算得上真正意義的為民著想,才算得上‘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才算得上將理想變成了確確實實的目標。
“可是李廷尉,國家真的需要治理嗎?”
趙昊笑著問了一句。
這還有疑問?
國家當然需要治理啊!
李斯有些無語,正打算反駁趙昊。
但是,還沒等他開口,趙昊便斬釘截鐵的打斷道:“國家根本不需要所謂的治理,黔首也不需要所謂的教化;
《管子·牧民》曾言:‘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讓黔首吃飽穿暖,才是第一位的,至於什麽治國,教化,不過是某些官吏以無能為無功罷了!”
“以無能為無功.....”
李斯沉吟片刻,看著一臉肅然的趙昊,不禁搖頭苦笑:
“公子對吾等治國大臣的意見,不是一般的大啊,若這些話讓其他治國大臣聽到,怕是要步你長兄扶蘇的後塵,就算陛下也保全不了你.....”
“嘿嘿.....”
趙昊狡黠一笑:“李廷尉放心,北方苦寒,兵禍連連,我還沒活夠呢,怎麽能隨便給自己挖坑,剛才說的那些話,也就說給你聽,便是你說出去,我也不會承認!”
“不承認才好!”
李斯哈哈一笑,笑過之後,神情又頓時落寞下來:“你很聰明,比你長兄聰明,可惜你長兄.....”
話到這裡,李斯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其實不用他說,趙昊也知道。
李斯與扶蘇的關系,並不簡單。
從李斯被始皇帝重用開始,李家與皇族的關系就非常密切。
不僅他的兒子娶了始皇帝的女兒,就連他的女兒,也嫁給了始皇帝的兒子。
扶蘇的夫人,就有李斯的女兒。
所以,扶蘇相當於李斯的女婿。
可就是這對本應相輔相成的翁婿,最後卻沒能相輔相成,甚至變成了仇敵。
這是為什麽呢?
原因很複雜。
但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扶蘇對蒙氏的器重,導致李斯不得不傾向胡亥。
當然,現在的李斯還沒有傾向胡亥。
只是現在的扶蘇,不太親近李斯。
這可能與分封製和郡縣製的政見不合有關。
稍微沉默,李斯又接著道:“公子說得不錯,黔首確實只需要吃飽穿暖,一個能讓黔首吃飽穿暖的時代,該是怎樣一副盛景?
哪怕先賢治國的時代,也依舊有黔首餓著肚子,根本不可能如公子說的那般。”
“那李廷尉以為,讓黔首吃飽穿暖好,還是讓黔首餓著肚子好?”趙昊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這還用說,自然是吃飽穿暖好!”
李斯眼睛一瞪,而後感慨似的道:“如此盛世,哪怕讓老夫看上一眼,老夫也覺得值了。”
說著,不由搖頭歎息:“可是太難了,根本不可能的.....”
“呵呵。”
趙昊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後目光灼灼的盯著李斯,見他沒有絲毫惺惺作態,才侃侃而談道:
“李廷尉原本楚國小吏,入秦之時,滿腔熱血,可惜不被呂不韋重用,最終為他編撰《呂氏春秋》,後來幸得我父皇賞識,做了我父皇的長史,那時候的李廷尉,可想過有今天?”
“這.....”
李斯遲疑,不知怎麽回答。
趙昊沒有理他,又接著道:“後來呂不韋與我父皇政見不合,最終分道揚鑣,李廷尉又可想過取而代之?”
李斯:“.......”
“七國戰亂紛飛數百年,世人皆以為戰亂會持續很久,甚至永不停歇,但我父皇奮六世之余烈,最終統一六國,不也是前人沒做到的嗎?”
李斯:“.......”
“世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只要路走對了,成功是必然的,就算我們這一代做不到,還有下一代,下下一代,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功成不必在我!”
李斯:“.......”
趙昊:“.......”
兩人對視,皆是不語。
半晌,李斯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興奮呢喃道:“功成不必在我.....功成不必在我......好一個功成不必在我......”
他輔助始皇帝治國多年,從來沒有如此清晰的目標。
即使他提出了很多國策,即使他認為自己不輸於任何歷史名臣,卻依舊沒有找到自己的路。
他在大政策、大方針上,與始皇帝步調一致,覺得始皇帝選擇的路,就是自己的路。
但他忘了,始皇帝跟他不一樣,始皇帝能做到的事,他根本做不到。
即使他的權力跟始皇帝一樣大,依舊做不到。
這便是秦二世登基之初,他權傾朝野,依舊會失敗的原因。
說簡單點就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沒有自己的目標。
但是現在,目標出現了。
“讓天下黔首吃飽穿暖,哪怕自己做不到也無所謂,只要盡可能的多做一些,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就行了。”
趙昊一句話點醒了李斯,讓他如醍醐灌頂一般,念頭通達,煥發出獨立的精神光彩。
“從現在開始,我李斯將會做我想做的事,哪怕陛下也不能影響我的目標!”
李斯的意志好像一團火炬,將分散的精神一點一點聚攏,凝成一個整體。
當初趙高是怎麽忽悠李斯的?
他很坦誠的告訴李斯,扶蘇若登位,不會重用你,甚至將你丞相之位罷黜,你辛辛苦苦制定的國策,將會付之東流,始皇帝一朝的‘暴政’,皆因你而起,你將會成為‘替罪羊’,被扶蘇順應民意除掉.....
每一點都直指李斯本心,摧毀他意志,使他意志崩塌,最終被趙高所利用。
那麽,深諳政治鬥爭的李斯,為何會信趙高的話?就是因為他的意志在始皇帝身上。
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始皇帝身上,始皇帝駕崩,他的希望也就沒了。
而沒有希望的他,意志自然不堅定。
被趙高乘虛而入,也很正常。
但現在不同了,他凝聚了自己的意志。
以後的路,他會跟著自己的意志走,就算始皇帝駕崩,也不會對他有多大影響。
趙昊見狀,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他沒想到自己感慨幾句,會引來李斯如此大的反應。
“公子是否相信老夫?”
李斯忽然回轉身形,鄭重其事的詢問趙昊。
趙昊陡然沉默。
這讓他怎麽回答?
他覺得自己是否相信李斯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斯自己是否真的會改變?
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並不覺得,光憑自己幾句話,就能徹底改變一個歷史名臣。
如果一個歷史名臣能被輕易改變,他就不配當歷史名臣了。
雖然不知道李斯的話有幾分真假,但氣氛到了,趙昊也不好意思不配合,於是笑著道;“我自然信李廷尉!”
“哈哈哈,好!有公子信任老夫,老夫如釋重負也!”
李斯仰頭大笑,而後三步並作兩步,回到桌桉前,舉杯朝趙昊示意:“公子,請!”
說完,還沒等趙昊舉杯,便暢快的一飲而盡。
趙昊臉上笑嘻嘻,心裡媽賣批,自己今天是中邪了還是怎滴,跑到李斯府邸跟他說這些話。
現在好了,自己挖的坑把始皇老爹賣了。
想要解決溫飽問題,哪有那麽容易,後世那種條件下,也努力了很多年才堪堪辦到。
不行,不能將李斯帶溝裡去,否則始皇老爹指不定跟自己大發雷霆。
畢竟他就這麽一個器重的治國能臣。
心思急轉,趙昊忽又想到了一個問題,歪頭道;“不知李廷尉對黔首吃飽穿暖,有何辦法?”
“呃....”
李斯聽到趙昊的話,微微一怔:“辦法?”
這個他還真沒想過,連辦法都沒有,豈不是白高興一場?
“怎麽?李廷尉你.....”
趙昊眨了眨眼睛,有些呆萌的看著李斯。
李斯頓時滿臉羞愧,乾涸著喉嚨道:“這....這個,老夫還沒仔細琢磨.....”
“噗——”
眼見自己父親出醜,一直當個透明人的李瞻,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嗯?”
李斯聽到笑聲,循聲望去,不由面色一沉,惱羞成怒的喝道:“你在笑什麽?!”
“啊?我......”
李瞻嚇了一跳,連忙解釋:“我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
“什麽好笑的事?”
李斯眼睛微微眯起,直勾勾的盯著李瞻。
李瞻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正欲回答。
卻見李斯環顧左右,拿起一根舀酒的杓子,怒氣衝衝的朝自己走來。
“父親饒命.....”
李瞻連忙求饒,同時扭頭看向趙昊,眼神期盼,帶著一絲可憐。
趙昊此刻禁不住抬手扶額,頗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當初,他也是這樣面對始皇老爹的。
“李廷尉且慢!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或許可以說給你聽!”
“嗯?”
李斯聽到趙昊的話,腳步一頓,而後放下酒杓,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看向趙昊。
與此同時,李瞻露出一副劫後余生的表情,長舒了一口氣。
卻聽趙昊接著道:“我觀史書,發現在某個短暫的時期內,百姓是可以吃飽穿暖的!”
“哦?什麽時候?”
李斯神情一詫,若有所思的道:“老夫不才,也讀過不少史書,卻從未曾見到過此種盛景。”
他這話倒沒有吹牛逼,能被呂不韋任命為《呂氏春秋》的總編輯,博覽群書是基本。
每每有呂不韋的門客請教他,都被他豐富的學識所折服。
就連始皇帝都經常請教他學問。
“不是李廷尉沒見過,而是沒在意,就像《晏子春秋》裡的以工代賑,李廷尉不是也沒第一時間想到嗎?”
趙昊笑著調侃了李斯一句,然後整理自己的思路,繼續道:“不管是夏商周三代,還是群雄爭霸的春秋戰國,都有黔首吃飽穿暖的時候,比如每個朝代,每個國家最開始的幾十年。”
“嗯.....”
李斯仔細回想,發現還真是如此,每個朝代,每個國家開國之初的百姓,往往都還好過,就拿大秦來說,雖然統一六國耗費了很多人力物力,但黔首的日子卻沒有以前過得艱難。
戰爭變少了,傜役也變少了。
國土面積變大了,黔首有足夠的土地,就能種很多的糧食,有糧食,自然能吃飽,用糧食換錢,也能買較好的衣服穿。
歷史上的齊,趙,魏,楚,燕,韓等國,都有這樣的時候。
否則也不會出現春秋五霸,戰國七雄這樣的局面。
“公子說得有道理。”
李斯點頭表示認可,然後又喟然一歎:“可惜,最後都衰敗亡國了,每個朝代,每個國家,到了後期都有權貴當道,昏君執政,國家豈有不衰敗亡國的道理?
陛下也是厭惡權貴,憎恨貪官汙吏,才制定嚴酷的律法,約束他們,甚至不行分封,采用郡縣製,都是因為歷史的教訓擺在眼前.....”
聽到這話,趙昊不禁啞然失笑,搖頭道:
“我父皇的做法雖然沒錯,但一個國家的滅亡,與權貴當道,昏君執政沒多大的關系.....”
“這怎麽可能?”
李斯滿臉不可思議的看著趙昊,甚至覺得趙昊的話有點反常識。
歷史上哪個國家滅亡不與昏君、奸臣有關?
夏商周三代且不說,就說剛剛被滅掉的六國。
他們的君主和臣子若是賢明,豈能被大秦十年就滅國了?
要知道,七國紛爭持續了數百年。
數百年時間都沒滅國,偏偏到了始皇帝一朝,十年就滅了?
這難道全是始皇帝一人的功勞?
不可能吧!
想想趙國的郭開,趙幽繆王?
想想齊國的齊王健,燕國的燕王喜,太子丹這些,哪個不是秦滅六國的‘友軍’?
眼見李斯好像不服氣,趙昊也不再遮掩,直接了當的道:
“我認為,真正致使一個國家滅亡的是土地!”
“土地?”
李斯神色一變。
這又是他沒想到的一個關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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