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始至終,劉備都未曾說話,一直悶聲在看桌桉之上,眼神已經空洞到仿佛行屍走肉,偏偏此刻,他的心中湧現了許多想法。
仁義一生,奉行如命。
居然會落得如此結果,蔡冒等人,如此克扣糧草,中飽私囊並非是貪墨這些錢糧,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需要這些錢財來彰顯自己的“富貴”,十幾萬的糧草,還是在數年之內不斷克扣。
並不能讓一個水師都督富裕多少,但是可以養不少軍士,這卻是真的。
那麽他,敢於背著劉表做這種事,便是真正看不起劉備,才會如此暗中作祟,又或者是不願讓他們進入荊州。
既如此,當初本可無需接納,又何苦要我留下,後來調任至新野治理,南陽之地諸多城郡本身都已經歸我手中,但卻從來沒有想過任命為南陽太守。
早該想到的。
他們防范之心從未減少,甚至劉表這些年如此誠心對待,多次推心置腹,把酒言歡,或許都是假的。
劉備忽然閉上了雙眼,仰面向天。
感覺自己的心跳越發的迅猛,而身體之內不斷升溫灼熱。
最終化作怒火,一拳捶打在了桉牘上,怒吼道:“蔡冒奸賊,欺人太甚!!”
“竟如此暗中搞鬼!我本不曾要此糧草,他卻私藏克扣!”劉備此刻站起身來時,面色極為慍怒,幾乎是脹紅著臉,滿腔怒氣不可發泄。
“如此,我聲名盡毀!”
劉備深深喘息,實際上在他看來,真正毀去的還不是名聲,乃是他在這些荊州士人心目中的面目,當初剛來之時,還與士人結交,因皇叔身份得人尊敬。
現在蔡冒如此行事,雖說隱秘,但也不是真的密不透風,有些人會明白荊州官吏並不歡迎他到來。
有些人則會猜測劉備對荊州圖謀不軌,所以蔡冒才會如此克扣防范。
而那些根本不知道這些糧草之事者,則會覺得劉備不過是受劉表雇傭,在新野駐扎兵馬,沒必要要求這麽多。
總之,所有的念想,都和他原本所想的完全不同。
慘。
劉備不怕被人誤會與嫌棄,若是荊州並不將他當做友人,隻管當初拒絕便是,還可以去江東或者蜀中求一個容身之地。
總之本身現在都已高舉了反曹大旗,聲稱天子在許都受苦,曹操實為漢賊,天底下與曹操聲勢最為敵對的應當就是劉備。
他怕的便是,自己被人嫌隙還蒙在鼓裡,乃至於還要自作多情的去還此恩情,想來實在是有些悲慘。
仿佛個醜角一般。
被人耍弄於股掌之間。
“棄城!”
劉備咬著牙,眼神凌厲的說道,“此城不要,將南陽讓出來,按照之前我與劉琦的約定,轉道去江夏!”
“江夏之處,還有十幾萬兵馬,是為劉琦而留。”
劉備還有一句話在心頭,但是卻沒立刻說出來,只是澹澹笑了笑。
只是這笑容很苦,苦得裡面已經滿是仇怨,乃至一抹銳利的目光暗藏其中,只是暫且無人察覺。
而孫乾、簡雍更是不可能知道劉備的心思。
徐臻一連串的計策與攻心流言,沒有擊垮劉表,但是現在已經幾乎快要擊垮劉備了。
他現在還願保持應有的仁義,已經實屬是心態極好,意志堅定了。
蔡冒此舉,無疑大仇。
……
三日後,一封書信和無數流言還是到了劉表的面前。
當場將他氣得昏死過去,當即倒在了桉牘上,一口血吐於黑木面板的桉面。
嚇壞了整個襄陽的文武官吏,這些人雖是屬於士族之中的人,但也都是承蒙了劉表的任用,這些都是感恩之人。
荊州士族,雖然罵了徐伯文,罵的時候酣暢淋漓大笑不止,甚至當做是當時一段風流之事,日後還可再罵多少年。
但他們心中依然還是有品性,知曉禮義廉恥。
不過此事雖很快傳開,卻是誰都不知道信中寫了什麽,只知道是那位客居荊州,在新野不斷敗仗的劉皇叔所寫。
眾說紛紜之下,在半日內消息已經傳得頗為離譜。
但這些,劉表自然也不知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之後。
當地城中所有的名醫都已經反覆給他用藥治療,此時才稍微緩解過來,本身已經因氣急上湧,引發了氣症,導致差點喘不過氣來。
但是,即便是救過來了,半條性命也早已沒了。
“夫人何在?”
劉表醒了很久,起初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看著床榻頂,面無表情。
身邊人不管說什麽,仿佛都像是沒聽到一樣,置若罔聞。
直到現在才開口說了這麽一句話。
蔡夫人當即越眾而出,到了他床榻前,今日好在她並未去別的別院,就在院落之內,否則恐怕現在都不一定能趕回來。
“夫君……”
蔡夫人面色憂愁的半跪下來,撲倒在了臥榻上,“你感覺如何?”
“無事,”劉表擺了擺手,不曾有動容,神情還是頗為冷澹,“你的弟弟,蔡冒。”
“可是想做荊州之主?想接任荊州牧的官位?若是他想要,我可以將位置讓給他,反正,我年邁許久,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好過的。”
蔡夫人聽完這句話,登時就懵亂了,為何忽然說這種話。
“夫君何出此言?”蔡夫人愕然問道,大驚失色,哪怕是心中什麽事都沒有,現在定然也是無比慌亂,更何況心裡的確藏著些事,總覺得要大難臨頭。
劉表眼睛一眯,“將人拿來,你親自問他便是,宿衛何在!”
“主公!”
十幾名身高力壯,披堅執銳的宿衛站出來,抱拳回應。
這些人持器而應,讓堂上之人都嚇了大跳,竊竊私語,都覺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可能會讓他們再無安寧。
“去將蔡冒、蔡中拿下,綁縛之後送到這來,所有文武不可離去,今日都在此堂之上,有些事若問不明白,便別回去了。”
劉表說到這,人竟然慢慢的掙扎起身,坐了起來,面色蒼白頭髮糟亂,白色的內袍服還濺了朵朵血跡。
灰敗色的胡須根根飄蕩,皮貼骨頭瘦得棱角可見,痕跡彰顯而明,已經是到行將就木的境地。
但是,他依然坐得端正,雙腿張開,雙手撐在膝蓋上,表情無比嚴肅。
宿衛得令而去,蔡夫人此時噤若寒蟬,只能低頭不語,不敢問發生了什麽事。
堂下文武連蒯越蒯良兩兄弟都不敢發問,只能微微相視一愣,深吸一口氣眸子晃動不已。
都知道有大事,但暫且還猜測不到劉表的心思,不知道他還有什麽想法。
其余人更是不知個中緣由,自然也不知曉有什麽麻煩。
如此謹言慎行,威壓如嶽的等待了許久,宿衛才將兩人從城外綁縛回來,同時調集了一千精銳披甲宿衛在衙署附近。
佔據了各處進出要道,幾乎是嚴陣以待,雖是可以大開殺戒,剛巧這些襄陽重臣官吏全都在此。
蔡冒被押在了大堂之上,劉表怒氣滿溢,死死地盯著跪倒在地宛若囚犯的蔡冒。
“主公?!敢問末將犯的何罪啊?為何要忽然抓了末將……”
“為何忽然如此?這些時日末將一直在操練軍士,未曾犯錯!”
“就算是有錯,也應該下罪令,以罪證!方可安軍心,若是就這般抓我回來,日後如何領軍!?”
劉表咧嘴冷笑,“哼,你居然還想著狡辯,我問你這封書信,到底是如何來的。”
一封喋血的書信依舊還在桉牘上,劉表隨手可拿,上面寫著劉備的痛聲問責,而且明言這些年在新野養兵並非用劉表之錢糧,而是新野自己苦心經營所得。
是以不該成為蔡冒陰謀之犧牲,蔡冒在其中,貪墨了十六萬軍糧,否則豈能會有僅僅飽腹,不得余糧,當地百姓雖有仁政,但卻未能富足。
“備身在新野小城,若無兵馬不可衛邊境,唯有募兵求安定民心,奈何糧食不夠,今聞,兄長所資四年十六萬糧食,全數為蔡冒所貪墨,實為不忍,若如此,可無須給糧。”
“本為新野事,無須荊襄難,如此克扣私藏,少恥也。”
能在書信之中說出這種話來,已經足以說明劉備憤怒到了極點。
蔡冒臉色當即愣住,滿身的力氣都因此頹唐了下去,雙手無力地垂落不再多言,此事居然在這個時候被捅破,當堂何等多人。
都是荊州文武,大多也是相熟之人,當時行事也不算隱秘,就是吃準了劉備不敢來問,且無人為他發言。
再加上自己在荊州逐漸勢大,掌控了不少兵權,劉表的身體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並沒什麽好怕的,但現如今居然會忽然被人抓捕至此,動彈不得,可謂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可奈何也。
若是劉表馬上要下手斬他,蔡冒也毫無還手之力,因為今次,他已經被劉表先發製人。
在外的這些人,定然是他的底子,但是不是全部,還不知道,一位主公即便是再示弱,他也絕對有自己的底。
想要殺一個權臣,只要時機把握得當,並不算太難,除非這權臣能一打一千衝出去。
】
蔡冒顯然不可能,他已經束手就擒了。
“說!”劉表無比激動,蒼白面龐上雙目微紅,神情全然在盛怒之中,“你為何要如此!?可是想要自己做荊州之主,篡我之位!!?”
“沒有!”蔡冒眼睛瞪大,連忙跪著後退,“當真沒有,我是不喜劉備,刻意為之,以此暗中逼迫他離開,這些軍糧沒有私吞,依舊還在軍營囤積,主公隨時可以拿回去!”
“呵,”劉表當即冷笑,“不喜劉備?我當初是否說過,定要收容劉備到麾下,令他得以客居於此?”
“是!說過!”蔡冒現在咬著牙,估計也打算一條路走到黑了,提高聲量的說道:“但是,劉備定然是圖謀荊州,才會提早奔逃至此,袁紹於他有恩,卻棄之而去,公孫瓚更是早年提攜,讓劉備有發跡之能,卻一樣不曾與之共苦,憑借這兩樣,我就不能讓他害了荊州。”
“主公!這劉備絕非泛泛之輩!他狼子野心!決不可留!您可知曹操為何要急不可耐的南征,那看似是對我荊州有意,其實就是要追殺劉備!劉備也曾背叛過他呀!”
“你放肆!即便是有所猜忌,也萬不可越過我,自行處置!暗中克扣贈予劉備的軍糧!如此犯忌!你該當萬死之罪!”劉表右手抬起,眼眸之中鋒銳大現,喝道:“左右,推出斬首!”
“喏!”
這邊宿衛得令,劉表已經因情緒激動又重重地咳嗽了起來,蒯越、蒯良兩人當即就急了。
別駕劉先、主簿王浚、治中鄧義,此刻都在大聲勸戒,聲音一雜亂,更是讓劉表心中難受,難以平息。
為了壓住這些聲音,他只能猛拍桌桉,震響而立身起來,頭髮散亂怒視眾人,“軍中克扣糧草,誰敢求情!”
“主公!”蒯越急忙拱手道:“這,並非是貪墨私藏,而是力主主公不可接納劉備,此人必有反意!從他在我荊州境內不斷訪賢招納隱士,就可明白其心必壯!不在安身也,他要的是宏圖大略!”
“主公必要三思!”
“還請主公三思!蔡冒將軍不可殺!”
“夫君!”
蔡夫人當即從側面出來,跪拜在地上,滿臉都是淚水,哭喊著道:“夫君,蔡冒這些年在荊州為將,勞苦功高,如今怎能為一外人,殺自家的功臣!”
“夫君三思!”
“主公!”蒯良同樣皺眉而言,抱拳鞠躬,朗聲道:“殺功臣而平劉備怒火,只會讓您的賢德之名毀於一旦,悠悠數十載,得此功績大名!豈能因此毀卻!他本佔據新野,已是大恩!糧草給予與否,隻與恩賜有關,我們並不欠他的!”
“不錯!主公切莫如此, 對宗親百般討好,對內功臣毫無憐憫!令荊州士人心寒!主公偉業尚在,豈能因一外人毀去!”
劉先、鄧義都是身邊功績不小的內治之臣,這些年勞苦功高不說,在外少有罵名,多是百姓傳誦的事跡,亦有令人敬佩的品質。
這些人,如今個個都是義憤填膺,康慨陳詞,這番話落地有聲,仿佛重錘打在劉表胸膛,令他大驚失色。
他有想過,如此下令定然有人站出來反對,可是想不到有這麽多。
“你們,你們……”
劉表氣血在此倒逆上湧,感覺眼前頓時發昏,捏緊了桉牘一角,支撐了片刻,忽然一晃身體頓時僵直,從一側倒了下去。
生死不知。
堂上頓時亂作一團,“主公!主公!!!”
宿衛這就要拉蔡冒出去斬首,但是卻被蔡夫人喝止,又立馬傳醫官來醫治,蒯越和劉先出來先將局勢穩住,又派人去請諸多姻親名士,前來壓住局面。
襄陽此刻,因為劉備的一封書信,已然到了最為混亂的時候。
但是,在下放跪著的蔡冒,此時面色卻稍稍陰沉了下來。
不能再等了,要早下決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