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姑娘和我打過交道，年歲又相當，所以並不很羞澀。

　　“歷哥從來就沒見過他的父親，他爹當年在黃河灘裡挖沙，累得吐血，早早死去了，他娘生他時難產也死了，小時候我爹把他接到綠鎮住過，但他堅持回黃河對岸的老家，說那裡有他爹的墳，他在墳地那兒搭了一個窩棚，開了些地，後來又四處流浪，到外面去謀生，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麽生活過來的，受過大罪呐！”姑娘的眼睛有些濕潤，眨了眨，努力地想恢復平靜。

　　“頭幾天，歷哥叫人捎信給俺爹，說準備到口外老家尋祖，家裡有些糧食要送到綠鎮來賣掉，咱這邊日子好過些，糧食價格能高上一毛錢。夜裡來趕早集，因為路不熟，過了黃河浮橋就走迷了路，不想叫你們給碰到了，他可不是壞人！”

　　“我們也沒說他是壞人呐，但也不能肯定他就是好人！”

　　“白面書生們說話，總是曲裡拐彎兒的，那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白面書生?我的臉黑得很，到底是白面書生還是黑面書生呢?應該是白面好一些，人們都喜歡吃白面饅頭。”

　　姮姑娘的臉紅了，知道我在打趣，嘴撅了起來，眼淚要掉下來了。

　　“好，好，看在紅梅花的面子上，也得讓他走不是！你先回去，等我去給他辦手續。”

　　我先到焦所長那裡匯報了案情，焦所長皺了皺眉，伸手拿起電話，撥通了黃河對面橙鎮和紫鎮派出所，問明了沒有人報案說大豆被偷或拖拉機被盜，沉思片刻，說道:“小風，做警察不能感情用事，這人夜半獨行，有些可疑，關鍵是他見到警察時的自然反應，有些發自內心的恐慌，得查清楚才好。不過，咱們留置他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對岸也不是咱轄區，難以一蹴而就。這樣吧，叫西蕪姮做個保人，要是有傳喚，保證他人隨叫隨到。”

　　放走了函五歷，姮姑娘有些喜出望外，她覺得欠了我一個大大的人情。我很享受被她感激著，因為這樣，我可以多接觸她而不令她奇怪，以平複我孤寂而躁動的心，雖然有些假公濟私，但絕無惡意。畢竟世界的末日快要到了，要是萬一《諸世紀》的預言準確了呐！

　　姮姑娘如鄰家小妹，熟悉而平靜，絕無大學女生們常有的做作，因為她忙得很，閑下來哪有心思想別的。她打水的時候會在桶裡放一把草莓或花生什麽的，瞅見我，就把東西放到水管的水池台上，用手指指，並不說話，擔上水就走。她解釋說是自己種的，沒有汙染。

　　一天，姮姑娘在水管處蹲著，眼望著我，用手揉著腳脖子，我在值班室裡值班，焦所長領人出警了，所裡空蕩蕩的。我和值班室的聯防隊員打個招呼，走過去看她怎麽了，還沒走近，姮姑娘的呻吟聲大了起來:“哎呦，哎呦！”

　　我關切地問道:“怎，腳扭了不是，這麽不小心！”

　　我邊說邊把水桶提了起來，一手一隻接滿，拿過扁擔，擔了水桶，兩手拉住吊鏈，輕松地起身掂了掂，向派出所大門走，準備給她送回去。

　　姮姑娘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出了派出所大門。我身強力壯，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光，雖然擔滿了水，但覺得像兩隻空桶似的，絲毫不費力氣。聽不到姮姑娘腳步的拖遝聲，我忍不住扭頭看，看見她興高采烈地跟在後面，並不是一瘸一拐，正常得很。見我扭頭，她急忙掩飾地蹲下身去，腳也配合著拐了一下。

　　這可不是姮姑娘的風格，怎麽變得鬼起來，

管她呐，反正擔趟水也累不著！我倒了水，姮姑娘拉我去她的裁縫部，掀開桌上罩的籠布，是滿滿的一碗餃子。　　我正詫異，她說道:“家裡有隻雞不下蛋了，我爹把它拿來殺了，我去地裡尋了些青菜，包了餃子，知道你們夥食很好，但我還是想讓你嘗嘗。”

　　“腳好了?”

　　“好多了，多半兒是嚇得，一想還得擔水回來就疼得厲害，有人給擔了水，自然沒了負擔，就不疼那麽很了。”

　　“不過還得謝謝你請我來吃餃子，派出所的飯，調料太多，一股味精味兒，你調的餡兒，鹹淡可口，純天然的食材，太珍貴了。”

　　“派出所裡人多，不能太講究，請你吃，我當然不敢再加味精，全是用的天然大料，如今人都懶了，天然食材照樣能調理出各種好味道。”

　　“看來你不光手巧，心也聰慧得很，可惜了！”

　　“可惜什麽?”

　　“要是你受受高等教育，應該會出類拔萃，比我聰明。”

　　姮姑娘忽然低下了頭，神色黯然。我覺得失言，趕緊說道:“你繡的花真是巧奪天工，七仙女也不過如此手藝，我準備把你門前的牆刷刷，畫上一些模特的圖案，讓更多的人來做衣服，如何?”

　　“綠鎮的人不多，把我誇得跟花兒一樣又如何?不過你會畫畫，沒事兒給我畫些圖案，讓我來繡花用。”

　　“頭髮長見識短不是?要做品牌，名聲出去了，綠鎮以外的人，還有些過路的司機，都會找你做衣服，到時發達了，我給你站崗，防止小屋被擠塌了。”

　　“你淨哄人！”

　　姮姑娘臉上露出些笑容，燦爛起來，如路邊素潔的白花。

　　工作在外，有人用心地關懷你，未嘗不是一個人的福分，得盡量顧及人情世故，隱忍學生時的驕橫和任性。許多的東西只能存在於現實中，而不能只在意識中存在，否則會因為生之殘酷而痛苦難當。

　　姮姑娘看到我很解饞地吃著餃子，嘴角掠過一絲憐惜，說道:“還有不少呐，別吃這麽快，以後我做了好吃的就給你留著。風哥，你的學問大，我想問問，湖水裡會有怪物嗎?”

　　我認真地看了她一眼，雖然我的腦子喜歡天馬行空，激蕩於真實與虛無之間，但從未思考過這種問題。想了想，我說道:“韓國有個電影《漢江怪物》，卻不是說漢江真的有怪物，而是借指人們心中的怪物，也就是官僚制度，至於現實中，不會存在物質以外的東西，頂多是現有物種的變異，見多了，也就不以為怪了。”

　　姮姑娘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道:“怪物是存在的，因為姐姐經常告訴我怪物的可怕，我描繪不出怪物的樣子，怪物是不斷變化的。”

　　我停止咀嚼，問道:“變化的?你姐姐，姐姐見過怪物?”

　　姮姑娘眨了眨眼睛，眼裡有淚光閃動，痛苦地說道:“我姐姐已經死了，被怪物攝去了魂，她經常托夢給我，說到怪物的可怕，囑咐我不要靠近藍湖。你有槍，哪天帶上我，咱們去姐姐落水的地方，要是怪物出來，你用槍打死它，救救姐姐的靈魂。”

　　頓了頓，姮姑娘又說道:“看我沒頭沒腦的，姐姐頭些年到藍湖邊洗衣服的時候，站起身來擰水，突然被怪物攝住，本來好好的，卻撲入了藍湖，轉眼間就沒影了。”

　　“怎麽會這樣，哪天咱帶上槍，如果怪物膽敢把你抓去，我先打死它，也給你姐報了仇。”眼見姮姑娘淚光盈盈，我還能說什麽。

　　過了幾日，我正好到藍湖邊的臨湖村去對接警民聯防的事兒，老聯防配合著我。老聯防是所裡的老人了，大家都叫慣了，就喊他“老聯防”，真名倒是沒人叫了。我們開了昌河警車，拉了姮姑娘和她準備的一大包衣服和床單，這些是她頭兩天從派出所裡搜羅來準備洗的，所裡的同事們都不拿她當外人，不是叫她“閨女”，就是叫她“妹子”，都很喜歡這個勤快的姑娘。

　　在車裡面，老聯防說道:“派出所裡的洗衣機壞了，應該買個新的了，夥計們都顧不上洗衣服，到夏天時身上容易出汗，很不舒服。”

　　“洗衣機哪有在藍湖裡洗得乾淨，床單張開了鋪在湖水面上，不大會兒就把洗衣粉脫去了，貼身時舒服得很。”

　　“閨女，只是勞煩你了。”

　　“哪裡，叔叔、哥哥們都待我那麽好，舉手之勞而已。”

　　老聯防和姮姑娘說著話，司機很快就把我們幾個拉到了臨湖村，這段距離也就兩三公裡， 上了湖堤，一望無際的藍湖就盡收眼底了。

　　藍湖是黃河的一個瀉湖，綠水滔滔，菱芡叢叢，蘆花飄飄，白帆點點，不比西湖之柔媚秀氣，滿眼北地之況邁不群。時下水草欠豐，水波清淡，藍湖懶散落遝如鄉下醉臥的大漢，全無威氣。雲從龍，風從虎，縱有怪物此時也一定會蟄伏水下，無心興風作浪。

　　不過我在臨湖村村部還是有些忐忑，請老聯防和村裡的草書記先填著表格，出了村部，沿著石板路，一直向下，瀏覽著周圍的環境。臨湖村實際上是一座低矮的山體，山腳伸到湖裡，沿湖開了一條山路，湖山相映，倒影染碧了湖面。下了坡，離老遠就看到剛才姮姑娘下車的地方，湖邊堆放了一堆床單衣服，姮姑娘手裡舉著棒槌，在有節奏地敲打床單，瘦弱的身體仰浮著，顯得很努力，映襯著浩淼的水面，她看上去像隻小小的水鳥，這種感覺完全不同於校園女生的嫻靜與優雅。

　　還沒有下到環湖路上，忽然聽到棒槌濕沉的捶打聲停了下來，我好奇地向湖邊張望，見姮姑娘站起了身，向湖面走了兩步，一個猛子扎入水裡，水面騰起了一片波浪，聲音很小，激蕩開來，對我卻像是原子彈爆炸一樣，席卷了我的意識。本能地，我的頭髮豎了起來，身體立時進入了運動員的衝刺狀態，毫不遲疑地奪路狂奔。

　　山路坎坷，崴掉了我的皮鞋，因為距離不是太遠，我在十幾秒內已經衝到了湖邊，奮不顧身地向湖水中撲去，雙手分開水面，直插而入，姿勢顯得很美，但水平不高，進水就猛嗆了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