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是看台上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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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建國日便迎來了除國祭和高塔獻禮的又一重大活動項目——劍術大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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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國祭和高塔獻禮,劍術大賽少了幾分肅穆,多了幾分熱情。經過一番苦練的貴族子弟可以身著勁裝,盡情展現自己出色的劍技和優雅的身姿,觀眾也會為心儀的選手送上雷霆般的掌聲和大束的鮮花,在滿足年輕人的榮譽感的同時,也方便年長者物色合適的聯姻對象——即便對方所承襲的爵位不算尊貴,領地不算寬廣,但只要表現得足夠光耀門楣,他們也樂於將其納入家譜,好生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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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劍術大賽的最後一天,往年的這個時候,八名從上百名選手中脫穎而出的驕子將在黑皇帝的注視下展開對冠軍的角逐,最終的贏家將獲得皇帝的賜福和一個許願的權力。但為了增加趣味性,今年的賽製發生了一些變化:八個人變成了八支小隊,個人賽變成了團體賽,有的人同仇敵愾,有的人劍拔弩張,而賽場外早已有人設了賭局,不留余力地唆使著觀眾用金錢表達對所支持隊伍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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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鬧!”特倫索斯特義正言辭地斥道:“怎麽能在這般嚴肅莊重的場合進行賭博?!皇帝陛下,請允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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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特倫索斯特卿。”所羅門不甚在意地按下手掌,“不過是小輩之間的玩鬧,對吧,伯特利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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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您的寬容大量,皇帝陛下。”對端著賭盤竄來竄去的小輩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亞伯拉罕公爵難得真心實意地讚美了一回黑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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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圖鐸正在同紅天使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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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今年怎麽突然有興趣來觀看比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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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迪奇懶洋洋地睨了祂一眼,“來看看帝國未來的棟梁之才是怎麽犯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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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虧得圖鐸能面不改色地接下去:“您說得對,今年的比賽強化了合作與競爭的意味,聰明人和蠢人能更快暴露自己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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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迪奇賞了祂一個還算滿意的眼神,“不錯,這種團體賽更像‘戰爭’這一集眾藝術的縮影,比往年一對一的花架子有趣多了——更考驗智力,體力,尤其是大局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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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腦子靈光,身體強健,但又出身卑微,無所依靠的好苗子湧現,戰爭之紅也不介意投下橄欖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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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上去梅迪奇大人對自己的孩子很有信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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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理應表現出符合我血脈的智慧,否則就給我滾去北境種土豆。”想起北境那邊是誰在管,梅迪奇又加了一句:“回頭得提醒大眼,除了鎬頭什麽都別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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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真會開玩笑。”圖鐸打了個哈哈,“但您倒提醒了我,怎麽沒看到隱匿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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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證所有人都能有良好的觀看體驗,祂和查拉圖商量在密偶上附著窺秘之眼,又把窺秘之眼和幾面鏡子鏈接在一起。出於謹慎,祂正在逐一檢查這些設備能否如常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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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親力親為,真是令人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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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想多了。梅迪奇往黑鐵王座那兒看了一眼,祂只是想要眼不見心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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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落下的是與風伴舞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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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點銀華織成了纖塵不染的大麾,
披上了山脈雄壯的脊背——它的名字叫葛羅泰,在古語中意為“巨人之肩”。這本該是個令半巨人們士氣大漲的名字,可百余年來,戰神的勢力始終未能在帝國的北方佔到便宜,看似柔弱的窺秘人們總能一次又一次把他們攆回自己的犄角旮旯,更何況獵人們興致來了也會助助陣,但這往往意味著他們退走時會更加灰頭土臉,一身焦味。 ?
“隱匿留著這個古稱,倒像是一種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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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如是想著。祂正在踽踽獨行,寒風撕扯著祂的金發,冰碴勾連著祂的胡須,雪水滲透了祂的鞋襪,可祂卻毫不在意,像朝聖的苦修士一樣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說來也真奇怪,有的天使在宴席上享用陳釀和佳肴,有的天使卻要像為了生計奔波的普通人一樣跋涉在冰天雪地裡——這樣的差別或許會讓很多人扼腕,但只有亞當知道,自己是在感受,在追憶,在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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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甚至給了自己一些暗示,畢竟對堅韌到麻木的神話生物來說,會讓人類瑟瑟發抖的寒冷已經成了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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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想起冰的堅不可摧,從窗戶凝起,從屋簷垂下,從湖面蔓延,在運氣好的時候甚至能看到免費的冰上芭蕾,頭戴珍珠發卡的女演員矯健如鷹,她在如雷的驚呼聲中輕盈躍起,落地時已是一個完美的3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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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想起雪的綿軟厚重,或被抓成雪球扔向對方,或被砌成堡壘打攻防戰,或被堆成屋子開茶話會,或被堆成一個個頭戴鐵通,插著胡蘿卜鼻子的雪人——在古老的歲月,祖先們將雪塑成嚴冬女神的形象頂禮膜拜,希望能感化祂的鐵石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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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想起風的凜冽無情,如刀片般割著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又就像抽打罪人的長鞭。在大部分人受壓迫,小部分人享榮華的時候,那些擁護人民的人便是罪大惡極的人,他們叫囂著要讓寒風熄滅星火,卻不曾想星火也能燎原,火焰化作赤旗飄揚,燼染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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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火能一直燒下去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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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祂隻記得似有余溫的灰,燃盡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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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尼·查拉圖感覺手腳有點微微發抖,作為天使家族中最詭的幾個家族的後裔,作為一個自己也非常之詭的密偶大師,祂理應比同齡人更處變不驚一些,但是,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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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樣的大人物為什麽會來親自過問他們的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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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的密偶到那塊流沙地貌上空飛兩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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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斯科尼差點咬到舌頭,但作為一個密偶大師,他的手指習慣性地動得比腦子快,當即牽著靈體之線讓麻雀密偶扇動翅膀,與此同時,一面光滑鋥亮,足有一米八高的鏡子上也呈現出一片看似厚實,實則一踩就塌下的沙地,圍觀的貴族們不禁嘖嘖稱奇,斯科尼臉皮不禁有點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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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保持這個狀態。”正當透特打算去檢查下一張鏡子,一個黑袍人影就以如鬼魂般飄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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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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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斯科尼差點嚇得跪在地上,透特無奈地睨了祂一眼,瞧把孩子嚇的,不就是一個歷史投影……哦,原來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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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圖卿,你怎麽來了?”透特一時沒能收住語氣裡的難以置信,因為在祂的印象裡,除了某些一年一度的重大場合,查拉圖能用投影絕不用密偶,能用密偶絕不自己現身,總而言之,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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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圖苦笑道:“您如此親力親為,我坐在那裡不免感到羞愧,於是便請求陛下準我暫時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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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特的心虛地眨了眨眼,實際上要不是避著所羅門,祂也挺想上去跟梅迪奇扯扯皮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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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你也這樣有心,那邊還有四面鏡子,咱們一同過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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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您先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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嫋嫋升起的是茶水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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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瀕臨凍死的人會覺得熱,祂在極寒之地想到鳥語花香的伊甸園。茶的醇香和花的清香交織在一起,這樣的情景不適合談論陰謀和博弈,更適合說些平常瑣碎,無關緊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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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或許也沒有那麽“無關緊要”,哪怕舊日的歷史連一頁故紙都不曾剩下,但它所蘊藏的智慧和真理不會煙消雲散,愚人將它棄若敝履,智者將它慢慢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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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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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為那熄滅的火焰歎惋後,隱匿賢者如是說。迎著造物主讚許的目光,年輕的神祇有些赧然,祂用手指不自覺地刮了刮杯壁,“我爸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大概是工作帶來的感悟……我有提過他的工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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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提過的。”祂呷了口茶,苦澀在口腔裡漫延,如果他們當時直面了這個真理,也成立了有這樣一雙洞察缺漏,扼殺貪戀,自我純化的組織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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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封建王朝還是現代社會,這個道理都是適用的。一個國家的開國之君往往勵精圖治,所以絕對的權力會幫助他統禦江山,但越到後來,君主就開始懈怠,懶惰,奸臣也逐漸湧現,有心改變現狀的臣子大都畏懼皇帝——或者說越俎代庖的奸臣一句話就令人頭落地的權力,於是一個王朝就被推翻,新的王朝在它的屍骸上建立,幾千年來,這樣的戲碼輪回上演……簡直就像是一種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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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這只是我一點不成熟的看法,畢竟使一個王朝傾頹的因素是多種多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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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請繼續,我的朋友。”造物主想知道祂的看法,想知道那個接過火種的小布爾什維克究竟走到了什麽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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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中國成立以來,也有有識之士發現了這個問題。為了預防這個詛咒,免於被推翻,被侵略的命運,我們的一位領袖提出了‘自我革命’的概念, 我父親的工作也與此息息相關:通過監督權力的運行不斷剔除蛀蟲,彌補缺漏,升華思想,保證純潔……大概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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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在陰暗處圍起了一條紅線,群眾眼中才能映出長明不滅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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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很害怕,亞力克。”年輕的神明不安地皺起眉毛,“我常聽父親描述權力之毒是如何侵蝕心智的,我也不覺得自己的道德有多麽崇高。我的孩子們信賴我,崇敬我,但我怕他們虔誠得近乎迷狂,以至於我即便做錯了什麽也視而不見,或者有所察覺卻不敢告訴我,所以我只能一錯再錯,變得荒誕殘酷而不自知。在這個神秘世界,如果人心離散,錨點動搖,等待我的不會是溫和的訓斥,而是外敵的抨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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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我會是一個好神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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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天造物主想要提及的是世俗權力和宗教權力的平衡問題,因為祂注意到對隱匿賢者的信仰已經成為了好幾個城邦的普遍共識。在感受到隱匿賢者對權力的警惕後,造物主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祂大概率不會走上中世紀天主教那般瘋魔而極端的道路,成為文明進步的桎梏,憂的是祂能不能在信眾和競爭對手面前保有自己的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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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心裡怎麽想,身居高位者必須拿出不容置疑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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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是一個很棒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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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還沒想好該以怎樣的口吻說出這句話——是祝福,還是預言?但肯定的話語就這樣亟不可待地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