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這般度過了一些年,這一座平靜的山坡忽然間來了一些人。
他們似乎是要在這裡定居下來了。
而他們的小孩每當閑著沒事乾的時候,就會跑到他這裡這,扒下褲子,整齊劃一地往他的樹乾撒尿。
撒著撒著尿,他們就長大了。
因為度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所以,在人從少年成長為青年所需要的十幾年時間,對於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的張大根來說,仿佛就是一眨眼。
一眨眼之間,有些人就長大了。
一眨眼之間,有些人就變老了。
生老病死的糾纏,就像扭轉成雙螺旋形狀的基因,麻木地穿插在人們的生命裡,沿著亙古不變的時間線,一往無前。
時間就是這麽一樣冷冰冰,硬邦邦的東西。
它從不懂得何為同情,只會像是一陣經久不息的風一樣掠過大地,強硬地,悄無聲息地帶走矗立在地表上的一切看似永恆的假象。
彷徨中,似乎只有逃到地下,像是還沒脫殼的蟬一樣將自己牢牢地裹起來才能躲過時間的侵蝕。
春去秋來,定居在這座山坡下的人越來越多。
跑來張大根身邊尿尿的小孩換了一批又一批。
對於人們往往都會嫌棄的這些肮髒液體,張大根並不抵觸。
也正是因為其中的養分,使得他越長越高,越長越高。
眼看高度馬上就要超過這座山坡的頂部了。
來的人依然絡繹不絕。
只是每每看著他們伴隨著成長而逐漸消失的笑容,他偶爾也會覺得有些乏味。
覺得...
生而為人也不過如此。
“所以,你就想一直這樣下去麽?”殷小東說,“是習慣了懶散麽?”
“你這樣,真的很沒上進心啊…”
“難道你不想再去山坡之外的地方走一遭麽,難道不想回去看看你的父母,你的家人,還有你那個自命不凡的弟弟,還有你的那些朋友麽?”
“烏…烏拉麽?”
在盛夏熱烈的陽光中沉吟了許久,許久沒有說過話的張大根決定再一次開口說話。
只不過,現在的他是一棵樹,不同於從前的他是一個人。
一個人說話,只需要張口閉口,輕輕一用力就可以了,而一棵樹的話,因為沒有嘴巴,也沒有心臟,更沒有大腦,所以,思維轉得相當的慢,一句簡短的話,從初始的醞釀到最後的表達,一不經意間就耗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
於是,盛夏慢慢地過去了。
秋天不知不覺就到來了。
它來的時候,就像是從天空往大地倒了一大罐冷凍過的蜂蜜,仿佛只是一瞬間,整個世界就變得如蜂蜜一般剔透而且金黃。
染上金黃色的世界,又像是一塊巨大的琥珀。
而張大根也是在這麽一個連陽光都如結晶般透著涼意的季節裡,無聲地說出了那個久遠的名字。
烏拉…
應該可以說已經跟他毫無關系的一個人吧。
極有可能,他和那支隊伍裡另外的那兩個人,也就是羅德和瓦克…
也都一起死在了那場突如其來的暴亂裡了吧?
就算是僥幸沒死。
但因為已經過去了那麽久的時間,他們的生命也應該早已走到了時間的盡頭了吧。
至於父母怎麽,家人怎樣…
因為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麽久,恐怕也是這樣。
屬於他的家已經消失了。
即使老張家的香火還未中斷,但就這樣回去,也應該不會有人相信他,並且接納他吧?
沒必要。
就算回去了,也就是這樣。
在這個世界裡,他早已失去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如果沒有跟隨烏拉離開老張家,那麽,縱觀他拿本應短暫的一生,大抵也不會來到這裡,更不會遇到那個忽然間異變成巨大怪物的小孩。
因此,也就不會遭遇到意外而忽然間死掉。
到底還應該是留在家裡當一個聽父母話,聽長輩話的乖孩子好。
那應該就是度過人這一生最為穩妥,最為安全的方法。
....
所以,一定要做一個聽話的人麽?
....
他抬起頭,看著天幕上點點浮露,然後又點點消去的星芒,莫名其妙地聯想到了很多,甚至聯想到了人類以外的事情,聯想到了那一些被圈養在農舍裡的聽話的雞,聽話的豬,聽話的牛…
因為聽話,所以被殺掉。
被淋上熱油,被煎,被炒,被熬,被做成各種各樣好吃的菜品。
....
天空忽然間下起了斜斜的密雨,黑色的烏雲仿佛是從山坡的背後飄來。
於是乎,又厚又重的烏雲漸漸匯聚成了一座恍若是漂浮在空中的孤島,擋住了孤懸在枝葉上方的那一輪清色的月亮,也抹掉了那些如遊魚一般靈動,時而浮出水面,時而又潛於水底的古老星辰。
夜已入深,嘩啦啦的水聲淹沒了山林裡的蟲鳴,也淹沒了空中盤旋的鳥叫,一對年輕的男女偷偷摸摸地來到了張大根的樹蔭下。
他們似乎是來躲雨的。
可是,因為樹冠上的葉子不夠茂密的緣故,經過葉片與葉片之間的縫隙,淅淅瀝瀝掉下來的雨水還是不少,到底還是淋濕了他們身上的衣服。
女孩摟著自己的手臂,有些嬌羞地對男孩說冷。
男孩深情地看著她的眼睛,然後,他們就抱在了一起,用力地親吻對方的嘴唇,相互愛撫對方的肌膚,在被雨水打濕了的草地上忘我地翻滾。
這種兒童不宜的畫面,應該是張大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的。
....
“怎樣,看著很爽對吧?”
“只要變回了人類,你也就可以體會到這種從沒有體會過的樂趣了。”殷小東說,“我可以讓你變得好看起來,比起以前的你要好看一千倍,一萬倍,是那種,只要一登場,就能立刻吸引到異性目光,輕而易舉就能得到優先交配權的上等長相。”
定定地看著那對陷入熱戀之中,滿身泥巴,不顧形象,也無法自拔的男女,張大根有些失神,就像是在靜靜地觀望著一團在雨夜中無聲盛發的熱火。
這團熱火很美。
有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奇妙唯美。
即使沒有親眼看到,光是在腦子裡想象到與之沾邊的一些事,心情都會變得心馳神往。
很想立馬有一個符合心意的人從虛空中蹦出來,將自己緊緊地抱住,狠狠地感受來自對方的溫度,呼吸,以及如花蕊般香甜的溫柔氣息。
從而將自己補全,不再是一顆在天幕之外的宇宙中流浪且殘缺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