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連同夢境一齊崩碎了以後，靈魂仿佛墜入了深不見底的大海。

　　一切似乎都已經結束了。

　　終於…

　　再也不會失望，再也不會歎氣，再也不會覺得疲憊了。

　　當一個人死去了以後，他此前生存所在的那個世界是否還在繼續…

　　父母后來過得怎樣，朋友後來過得怎樣，遭遇了災難以後的城市會變得怎樣，劫後余生的幸存者們又會因為這場暴亂而變得怎樣…

　　似乎，也都沒有所謂了。

　　從未見識過的黑暗如流體般將他的靈魂包裹，在沉寂的黑暗海洋裡，如流星般在恆古中穿梭。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無邊無際的黑暗居然裂開了一絲縫隙。

　　細膩的光明從裂縫中流瀉進來，與之相隨的，還有一道飄渺的聲音，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應該就是殷小東那家夥的聲音。

　　他說，“如果還有一次活命的機會，你想當什麽樣的人?”

　　墜落在黑暗中的靈魂沒有回答，或者說是...無法回答。

　　於是，殷小東又繼續自顧自地說，“是想當詩人麽，也就是失業的人。”

　　“拒絕束縛，也拒絕勞動。”

　　“把生命中絕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流浪和思考人生意義這兩件事上，即使明知道，窮盡一生去探索，去思考，也不可能得到一個明確的結果，但還是要不管不顧地投身其中。”

　　“妄想著，在苦難中，在幸福中，在思考中，在放縱中，在生命中不斷攘起的凡塵中抬頭，可以窺見到偉大的神靈。”

　　新綠色的枝芽從黑暗中抽出。

　　透過光明，他緩緩地睜開眼睛，再一次看到了蒼藍色的天空，再一次看到了那一輪懸掛在白雲之後，藍天之中的太陽。

　　可是，還是沒有辦法出聲。

　　也還是沒有辦法像過去那樣，伸出手，觸碰出落在眼前的這個世界。

　　這是為什麽?

　　是因為內心深處還在抵觸著這個世界麽?

　　不想來這裡，也不想繼續先前因為意外而中斷的人生。

　　“都已經過去十幾年了，”殷小東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感慨，聲音依然是那樣的慢慢悠悠，就像一朵懶散的白雲一樣地說，“你難道還沒有想通麽?”

　　想通什麽呢?

　　為什麽一定要想通呢?

　　難道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意味著，一定會要有一大堆非做不可的事情麽?

　　他呆呆地抬起眼睛，呆呆地看著在自己腳下延綿至天邊的草坡。

　　看著微風拂過長滿了整座山坡的野草，看著柔和的綠色隨著微風的節律，次第延伸成一層接著一層推向地平線的碧綠波濤。

　　“如果不想做詩人的話，那麽，要不就繼續去做回你的富二代，或者天才之類的人吧?”殷小東的語氣像拂過草野的風，不著邊際地說，“一生下來就能在人類社會中佔盡優勢，憑借過人的天賦，只需要付出一點點的努力就能輕易取得普通人一生也難以完成的成就。”

　　“只需要懂得知足，不要再像上次那樣，重蹈覆轍，觸碰一些遠超出自己能力范圍以外的事情，該逃跑時逃跑，該膽怯時膽怯，想必，長久地觀望下來，也是一場很不錯的人生吧。”

　　浮雲來去，萌芽在山坡上的花朵迎著燦爛的陽光綻放。

　　大樹沒有說話，環繞在他附近的只有樹葉碰撞的沙沙聲，就連一隻飛鳥都沒有。

　　即使變成了一棵樹，

他似乎還是一棵不受歡迎的樹，他還在呆呆地看著天空，對著變幻的光芒，對著流動的白雲，對著燃燒的烈日，對著隱去的星月。　　沒有任何的思緒，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時間再度流逝，鬥轉星移。

　　隨著露出土地的身體越長越高，扎根在土壤裡的根部也越發地深入地下。

　　透過隱隱約約的動靜，還有水聲，能夠清晰地體察到在他的正下方向，蟄伏著一條水量頗大的地下河流，就像是動物的血管一樣，想必，那就是大地的動脈。

　　要不…

　　還是什麽都不要去想好了。

　　安安心心地當一棵植物吧。

　　春天的時侯抽條，夏天的時候開花，秋天的時候凋零，冬天的時候休眠。

　　做最真誠的自己，就像某本書中所說的一樣，“人至於在舉目無親的遠方才能夠真誠地活著。”

　　所謂‘舉目無親的遠方’，指的，大概就是眼下的這個地方。

　　轉眼間，不知道又過去了多少個春秋。

　　沒有刻意去計算時間，也沒有明確地規定說，在什麽樣的年齡段內，就應該要去做什麽樣的事，不然的話，就跟是白活了沒什麽區別。

　　也沒有強製要求，過了什麽樣的年齡，就說明是長大了，就要承擔什麽樣的責任。

　　更沒有道德。

　　不會總是有人在你的耳邊叨叨，再不努力的話，就要被別的同齡人遠遠地甩在後面了，既然沒能贏下起跑線上，就要更加努力，爭取實現彎道超車雲雲。

　　人人似乎都想要跑得比別人快，所以，人人都想要奔馳，似乎得到了奔馳就意味著你就是所謂的人生贏家，所以，也就沒有人問過你到底想不想要奔馳。

　　每每這種時候，你回答說，你不想要奔馳，你只是想要上樹而已。

　　大抵是要引來嘲笑的吧?

　　因為在絕大部分人的觀念裡，上樹這種幼稚的事是絕對不能跟奔馳相提並論的，因為沒有物質的愛情本來就是一盤散沙，只要風一吹，就要散去了。

　　而且，一旦有了奔馳以後，愛情這種事，似乎就能變得格外的簡單。

　　因為你有了奔馳，就說明你成功了，你成功了，就說明了，接下來，無論是你做什麽樣的事，是要上樹，還是上山，還是上海，還是上各種各樣的事物...

　　在沒能成功，並且迫切地渴望成功的那絕大部分人的眼裡...

　　你都是對的。

　　....

　　日子很單調，但又不覺得無聊。

　　似乎作為一株植物，生來就與‘無聊’這一個字詞扯不上關系。

　　植物沒有情緒，因此，不會像人類那麽複雜，動不動就要大驚小怪，說什麽‘悲傷逆流成河’，又說什麽‘真愛無敵，一個人哭’，什麽‘為你變壞’，什麽‘忘了愛’之類的話。

　　沒有任何情緒。

　　所謂的心境，就像是一壺煮沸了以後，放置在林蔭下，逐漸冷卻的清水。

　　不會因為在路上偶然間撿到了一根好看的樹枝而高興半天，也不再會因為明明已經拚盡了全力，最後卻還是無法如願以償而感到失落和難過。

　　不管怎麽樣都好，反正太陽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升起和落下的，今天之後的一天是明天。

　　明天之後的一天，還是明天。

　　如此看來，生命之中確確實實是包含著無法計量的明天。

　　每天唯一能做的事，也就是卯足力氣汲取土壤中的養分，還有在地下流淌的水，一邊感受著風的脈動，一邊呼吸著通過陽光散播在世界各處的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