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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之刃》二十 死志
  附身到我幻覺上的惡魔絕對不是偶然出現的。

  惡魔,也稱“惡性靈體”。自然界有著許多靈體,有的是人死後殘留的,有的是自然誕生的,其中對於人類懷有惡意的靈體便統稱為惡性靈體。部分術士擅長通過種種手段操縱惡性靈體以達成自己的目的,雖然不是說操縱惡性靈體就一定是邪惡術士,但是惡性靈體在達成某些邪惡目的方面確實得心應手。

  而突破客觀世界與主觀世界之間看似不可逾越的障壁,附身於幻覺之上為禍他人,正是惡魔的常見手段。

  隻用了一拳,我便把這頭惡魔當場擊斃,其頭部宛如被踩得稀巴爛的西紅柿一樣四分五裂。連如今的我都能夠輕而易舉地收拾它,足以說明這頭惡魔不過是條雜魚。

  然而對於從身後爆發偷襲我的人而言,哪怕是雜魚,只要發揮了牽製我注意力的作用,大概也算是條好雜魚了。

  這真的是相當驚險的一幕,連我都以為自己將要死不瞑目地倒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刺殺之下,然而千鈞一發之際,垂死掙扎的覺察力和多年以來的怪奇經歷使我從絕境中找到活路,以宛如跌倒般的姿態矮身避開了這奪命一擊。

  而就是在這避開攻擊的一瞬間,我也看清楚了偷襲我的武器,和握著那把武器的人。

  那把武器居然是根骨頭,準確地說,是根陳舊泛黃的大腿骨,被人當成短刀一樣握在手裡。骨頭側面就像是笛子一樣開了幾個不規整的小洞,其中一端還被做尖銳了,偷襲我的人正是企圖用那尖銳端捅刺我的後心。

  而偷襲我的人則是個面相險惡的男性,大約三十多歲,穿著灰色衣服,隱約看得到衣服下隆起的肌肉。

  此刻他的表情相當猙獰,面部肌肉都扭曲在了一起,目眥欲裂、咬牙切齒,像是在訴說不共戴天的仇恨。當我險死還生之後,他也依舊不死不休。我還沒來得及找回身體平衡,他就把骨器當成棍棒,破空掄向我的太陽穴。

  說來奇妙,不,應該說是理所當然吧,因為這根骨器是中空的,還在表面開了很多小洞,所以破空揮舞的時候有風跑進去,響起了一道急促的笛音。

  笛音蘊含著詭異的魔力,一鑽入我耳朵裡,我便感覺全身的肌肉和關節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

  這骨器果然是一件法術武器!

  自古以來,人的身體被視為深具靈性之物,因此在世界各地都不約而同地形成了五花八門的人牲習俗,以及將人死後留下來的骨頭做成供奉之物的殘忍技藝。這些以人骨為材料製成的恐怖器物放在倫理觀念與現代截然不同的蠻荒部落時代,有著如今的人們難以想象的神聖意象。當時的人們相信這些東西能夠在某些儀式中用以溝通上天的意志,或者地下冥界的眾神。

  而在現代,無論如何辯護都無用,這都是邪惡至極之物。然而在極易藏汙納垢的隱秘世界裡,這類野蠻而又殘忍的製器技藝仍未失傳,反而還在某些地方繼續發揚光大。

  他所持有的骨器無疑也是以那種古老技藝製成的,而且為我帶來的變化也不止是凝滯而已。我甚至還看到自己全身迅速地出現了屍斑,肌膚開始腐爛損壞,從中流出肮髒的膿血,腐肉裡還鑽出來了密密麻麻的蛆蟲。這令我在震怖之余,聯想到了異國畫家繪製的,描述人死後九個衰壞階段的九相圖。

  當我聯想到這點的時候,身體不知為何又能動了。但此時要靈活回避攻擊是斷無可能,我隻好抬起嚴重腐爛的左臂,

險之又險地擋住了他的揮擊。  左臂內部傳來了骨頭斷裂的聲音,劇痛炸裂般地彌漫開來。

  這條手臂不能用了。我宛如旁觀者般,或者說要求自己宛如旁觀者般地判斷著。現在可不是尖叫喊痛的時候,我必須冷靜地重整架勢。

  至於以這副滿身瘡痍的爛軀,哪怕順利重整架勢了又該如何逆轉局面?那種悲觀的想法,還是少叫它佔用我的大腦內存為好。我多年以來的經驗告訴自己,在戰鬥裡瞻前顧後的家夥死得更快。

  我毫不猶豫地後撤,而對方則誓不罷休地追擊,再次用骨器發起致命的突刺。但與剛才兩次攻擊相比較,我這次有了更多喘息的余地,而他的攻擊手法也算不上刁鑽。只是一次側步,我便很是順利地避開了,而他的骨器則深深地釘入了堅硬的牆壁裡。

  以他這一擊的速度與人骨的硬度,按理說是遠不足以釘入牆壁的,但這不是普通的攻擊。

  在成語詞典裡有“射石飲羽”之說,傳說中古人在路上把石頭看成老虎,驚恐之下射出一箭,竟齊根沒入。春秋時期的養由基和熊渠子、漢代的李廣、北周的李遠,皆有此類怪奇經歷。課本上說這是講述人在險境之下會爆發巨大潛能的道理,但是弓箭威力的上限取決於弓體弓弦積蓄的彈性勢能,而非取決於人力量的上限。如果是術士,就會洞悉到射石飲羽現象的發生,源自於人在無意識中顯現的靈體力量。

  眼前這人以骨器釘入牆壁,便是變相的“射石飲羽”,是典型的靈體力量之顯現。

  但這真是不合時宜的攻擊力,因為他還需要再把骨器拔出來,而這就出現了瞬間的破綻。我看準機會,以踢擊反攻;他慌忙之下格擋,被擊退到了十米外。

  我一邊重整架勢,一邊檢查自己。

  意外的是,原本還宛如腐肉般的身體,此時已經恢復正常了。剛才的腐爛生蟲異相似乎只是我的幻覺。

  不,一定不止是幻覺,我深刻地感覺到了自己的體力無端抽空了大半,肌肉也有種似乎按下去就不會再回彈般的極度疲勞感。如果剛才的腐爛幻覺持續下去,肯定會從幻覺變成真實吧。

  換成是過去的我,根本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頭上。說得直接些,過去的我在“它”的支援下,是事實上的不死之身。心臟被擊穿也是小事,哪怕腦袋被擊碎了也會一下子長回來,簡直是在現實世界打開了作弊器,而現在就沒有那種作弊級別的條件了。

  “……原來你有九相圖的知識嗎?信息時代就這點不好,誰都能做個雜學家……”對手粗重地喘息著,終於說話了。

  結合剛才的一系列交鋒,和自己的經驗,以及在生死危機時更加敏銳的“覺察”,我也差不多判斷出了那把武器的真相。

  “如果我沒想錯,你這把武器發出的聲音,會讓人體誤以為自己死亡,繼而動彈不得,任人宰割。”我說,“但如果中招者有著九相圖的知識,就會變成雖然能夠動彈,但是會看到自己的身體分成九個階段衰壞,並且在走完九個階段之後就會真正地死亡……是這樣吧。”

  “哼……”他的反應告訴我自己猜對了。

  “然後……你就是最近在柳城遊蕩的變態殺人狂吧。”我說,“記得是叫‘舊骨’?”

  聞言,舊骨似乎是怒極反笑了,“你說我是‘變態殺人狂’,還真是教我誠惶誠恐啊,魔人李多!”說到後面,他的口氣已經帶上了咆哮。

  他果然知道我的身份……我一邊想,一邊說:“方便的話,可以把魔人這兩個字摘掉嗎?”

  他鄙夷地笑了,“怎麽了,魔人李多,你就這麽害怕別人蔑稱你為魔人嗎?”

  這倒不是,就是“魔人李多”這個稱謂有點像是從漫畫裡跑出來的角色。

  我再過半年就二十歲了,不是很想認領這種風格的名號。

  順帶一提,剛才把他踢出去的同時,我暗中觸發了灰色手環的報警功能,現在柳城安全局應該已經知道我這裡出現情況了,而如果附近正好有執法術士,也應該在趕過來了。我想試著用對話把他拖延在這裡。

  “為什麽伏擊我?”我問,“你與我有仇嗎?”

  “你問我……有仇嗎?你……”他的臉色數變,握住骨器的手指泛白,似乎憤怒到快要把骨器握碎了,“你居然敢把我忘記了?你對我做過那些事……現在居然!”

  “那些事?”我仔仔細細地觀察他的面孔,還是記不起來這是什麽人。

  或許不是我對他做過什麽事,而是對他的熟人做過什麽事。過去那些年不幸地死在魔人時期的我手裡的人實在太多了,真的稱得上是血海深仇,不知道多少人仇恨我仇恨到欲食其肉、寢其皮。

  如此一想,今天會被人在這裡伏擊也算不得意外事件了,我今後的人生一定會與自己過去親手堆砌的血債如影隨形。

  最後,我一定會不得好死吧。

  不過他好像斷定我是應當記得他的,結合他的發言,難道我以前真的對他本人也做過殘忍的事?

  似乎有些苗頭了。其實魔人時期的我也不是見人直接就殺的,倒不如說大多數時候會先抓起來帶回自己的藏身地。而在發生某些意外的時候,比如說自己的藏身地被執法術士找到,不得不轉移的時候,肯定會有人從我的魔爪下幸免於難。有時候甚至會出現我抓到的人正好就是術士的情形,像我和那些術士這類人經常會在奇妙命運的漩渦裡遇到彼此,那種情況下被逃脫了也很正常。

  他或許也是當初從我手裡生還的人,而且多半是熟人也被抓走,卻沒能如他一樣生還——我想這個推測應該是比較靠譜的了。

  然後,他現在要對我報仇雪恨了——我對於昔日的仇人找自己報仇這點沒什麽逃避的意思,如果死在了對方的手下,那也是我罪有應得。

  但如果這個仇人也是個變態殺人狂,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我沒有把自己的性命白白地交給他的心情。

  “看來你是真的不記得了……”他無比仇恨地說。感覺他快要爆發了。

  我想要繼續用對話拖延住他,但這種事情實在非我所長,絞盡腦汁也只能拋出這麽一句,“不如你再提示我幾句,說不定我很快就能夠回憶起來了。”

  “提示?沒有必要,我會在這裡打倒你。但不會立刻殺死你。你之後會有很多時間用來回憶,到時候,你會悔恨於自己為什麽沒有提前自殺,憎恨於那些安全局的人為什麽沒有在數天前判處你死刑。”他怨恨地說,“當我聽說那件事的時候,我是撓破腦袋都想不通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種結果。那個傳說中的列缺……他帶領一支隊伍突襲了你,而你則在那場戰鬥中落敗,就連自己飼養的魔物都被殺死,自己也被關押到了安全局的牢獄裡……明明之後是處以死刑、甚至是處以酷刑也不為過,卻在這樣那樣亂七八糟的程序之下狡猾地免於死刑,甚至是免於一切懲罰!我以前只在新聞上看過罪大惡極之徒被法庭宣判無罪的事情,沒想到這等惡有善報之事竟會發生在自己的仇人身上!”

  我真心實意地說:“這種事情你向我抗議也毫無用處,我也向安全局抗議過了。”

  “抗議?你有什麽好抗議的!我已經聽到了你內心竊喜的笑聲,你一定在默默地嘲笑著那些有眼無珠的黑衣術士和在地府裡詛咒你的亡魂們!這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之中, 沒錯……你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會被處以死刑!”他出離憤怒地咆哮,就像是個控訴社會不公的青年,我都差點忘記他也是個殺人狂了,“但是……這也給了我機會,一個親手復仇的機會!你失去了幾乎所有力量,現在的你就算比一般人更強也強得有限,剩余的力量肯定也只能再燃燒一點點時間了,無法反抗術士……無法反抗我!”

  “是嗎?喋喋不休地說了這麽多……這是你心虛的表現。”我說,“既然這麽自信,為什麽還站在那裡呢?不過是被我踢了一腳而已,你的膽氣就全部耗盡了嗎?”

  他面色一滯。

  不妙,我是要用對話拖延住他才對,怎麽開始挑釁他了。

  但剛才也不全是挑釁。

  當他出離憤怒地咆哮的同時,我也隱約感受到了窺視自己表情的目光。不止是仇恨的氣味而已,我已經嗅到了,他那深深地畏懼我,在恨不得擊碎我的同時,又恨不得從我的視野中嚎啕大哭著逃跑的,懦夫的氣味。

  雖然還是記不起來自己以前對他做過什麽,但看來拖延時間的戰術是用不下去了。

  聽說他是從兩三年前開始活躍的變態殺人狂,那麽就是我的晚輩了。

  就讓我這個在變態殺人狂界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輩,來給這個尚且青澀的晚輩上一課吧,怎樣才算是眾望所歸的變態殺人狂。

  學費就是他的命。

  我默默地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決心,對著他走近一步;而他臉色微變,反射性地後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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