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懷著同歸於盡的決心走向他的。
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憤怒。雖然有點遺憾,但這也是無可奈何。我這種人不受到報應是不可以的,而如果報應的形式是“在與殺人狂的搏鬥中死亡”,對我而言也是正中下懷的報應了。我會視其為最好的結局,並且欣然接受。
要說哪裡還有遺憾,就是眼前這個舊骨不怎麽“夠格”。論邪惡也是蠻邪惡了,站在一般人角度來看這個人也是罪大惡極,但如果連我本人都比不上,就感覺哪裡不對勁。但現在的我也打不過比他更強的人了,而且再拖拖拉拉的話,之後我戰鬥的力量也會變得更少。
之前我用帶有余溫的灰燼形容過自己僅存的力量,這個形容我自認為恰如其分。隨著時間推移,余溫會越來越少,最終灰燼也會變得冷冰冰。換而言之,不是說我省著用,僅存的力量就會一直等著我去用的。
所以我也沒有挑三揀四的條件了,就在這裡全部用完。
雖然不知道你以前被我做過什麽殘忍的事情,但就在今天陪我一起下地獄吧。
舊骨的目光對上了我的目光,他再次後退一步,面部的肌肉越來越扭曲。猛地,他咬緊牙關,用力地向我邁進一步,我以為他終於是要發動進攻了。
但就在我準備招架之際,他又陡然轉身一衝,跑了。
跑了……我始料未及地看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正要追趕上去,卻渾身提不起勁,差點跌倒在地。大概是之前那件骨器的力量把我的體力奪走太多了。
他為什麽要逃跑?他不是要找我復仇嗎?
難不成是事到如今才害怕了?還是說有了其他想法?
我感覺自己站著都辛苦,隻好先靠著牆壁坐下來。放松下來之後,便感到之前有意忽略的左臂骨折的疼痛全部爆發了,痛得我都有些流汗,索性都想在地上橫躺。但地上有些髒,還是算了。但還是好痛。
如果叫其他認識我的人看到了,或許會瞠目結舌吧,魔人李多只是手臂骨折就這麽狼狽了嗎?這種傷勢與魔人李多以往受過的這樣那樣的傷比起來不過是擦傷而已吧?但也沒辦法,那些斷過骨頭的人如果在家裡不小心腳趾撞到桌腳,或者走路沒注意裸足踩在樂高積木上,難道就能夠面不改色了嗎?該喊痛還是會喊痛的,不過在外人面前要裝腔作勢罷了。
沒過多久,遠處傳來了像打雷一樣的聲音。才傳入耳中,便又看到暗巷的轉角處電光一閃,穿著黑色執法制服的青鳥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她一看到我坐在地上,便連忙問:“李多,你沒事吧?”
看起來她很擔心我,這令我開心。但是,她為什麽要對我這種殺人狂心存善意呢?這也是我始終想不通的一點。
“我沒事。”我迅速收拾表情站起來,以免損傷魔人李多的品牌形象。
說來也可悲,但是對於男人來說惡名也是名,哪怕是我這種對於自己的過去耿耿於懷的人也有著反射性的維護本能。說穿了就是不想讓別人把自己往低處看,尤其是不想讓青鳥看低了我。
“那就好……不對,你手臂不都骨折了嗎!”
“這種傷對我來說只是擦傷而已。”
我在胡扯什麽啊。
“你在胡扯什麽啊。”她都啞然了,然後語速異常快地問,“你遇到了什麽?剛才我這裡接到了安全局的消息,說你使用了定位手環的報警功能。”
“等等……你說話慢點,
我都快要聽不清楚了。”我提醒道。 她現在的意識和知覺的速度應該正處於遠超常人的領域,一不注意,語速就會變得很快很快。
“啊……抱歉。”她連忙控制了下,“那……我剛才的問題呢?”
我實話實說地回答,“我遇到了舊骨。”
“舊骨……”她臉色微變,“他往哪裡跑的?”
我指了指方向,“不過,他已經跑掉一分多鍾了,現在追也來不及了。”以術士的移動力,兼之城市的複雜地形,一分多鍾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但青鳥還是拿出手機,姑且先通知幾個人在附近搜尋,又看向了我,“先跟我回局裡治療吧。”
“好……”我答應,又看看她的黑色執法制服,“你之前還去換了身衣服嗎?”
“這個?這身製服是我用道具幻化出來的啦。”她說話的同時,把黑衣最上面的紐扣摘了下來。
黑衣倏然變成光青色,旋即分解為無數青色細小電流煙消雲散,顯露出了她的私服,只有那粒紐扣還留在她的手心。
“好了,變身解除了。”她說。
還“變身解除了”……這個人是哪裡來的魔法少女嗎?當我無語地生出這般想法的時候,她也在觀察著我,“你好像不止是受了骨折傷,我感覺到了詛咒的氣息……是舊骨做的嗎。以防萬一再去做個體檢,還有……”
她一邊絮絮叨叨,一邊過來攙扶我。
之後,我和她乘車前往安全局,在路上對她說了詳細經過。
“原來如此……我之前也在追逐他,卻被他用分身法術引走了。算算時間,他從你這裡逃跑和我消滅他分身是差不多的時候。如果他逃跑得再晚些,就要被我抓到了。”她分析道,“確實是個相當擅長逃跑的家夥,難怪這麽久都沒被抓到。”
也就是說他之前或許不是因為害怕我而逃走的,而是意識到青鳥要追過來才逃走的嗎?
“如果他要以我為目標,不如拿我做誘餌如何?”我提議道。
“你又說這種話……”她搖頭,“沒用的,按照以往他的行動模式,之後他就要逃離柳城避避風頭了吧。”
“真是遺憾。”
“沒什麽好遺憾的。要是他再留在柳城裡,你不就危險了嗎?”她說。
我遺憾的就是這裡。如果有機會趁早與其做了斷,我起碼也還有戰鬥的力量。
而且,我也有幻想過,萬一與他之間的戰鬥不是同歸於盡或者敗北,而是勝利了,是否有機會拿著這份資歷加入安全局呢?對方是多次襲擊安全局相關人士和家屬的情節極其惡劣的罪犯,將其拿下的話肯定是大功一件。進一步說,只要加入了安全局,我也有機會去學習秘密知識,成為真正的術士。
所謂的秘密知識,廣義地說,就是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隱藏起來的知識”;而狹義地說,就是指描述和操縱靈性之力的知識。通常來說只需要取狹義理解就可以了。一旦有了操縱靈性之力的知識,或許我也好重新把力量提升到能夠戰鬥的地步了。盡管我也明白術士的修行非常艱苦,並且耗時漫長,卻好歹也是個奔頭。
不過要想加入安全局,多半沒有那麽簡單吧。執法術士雖然在世俗社會毫無存在感,但好歹也是國家公務員,而且還是極其特別的那種,肯定有著相當嚴格的政治審核。我這種獵奇連環殺人魔要是成為了正兒八經的“執法”術士,那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就好像夢境裡的我要是聽說魔人加入了獵魔人部門,肯定也會覺得獵魔人部門的長官腦子裡進了塞壬之刃。
僅僅是想要得到秘密知識的話,可能還有其他途徑。例如要是我能夠在私底下捕捉到舊骨,之後就可以拷問他,從他的腦子裡挖掘出他修行成為術士的方法。但是舊骨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哪怕找到了也未必抓得住,他本來就非常擅長逃跑。
到底要怎麽辦,才能夠完成自己最後的執念呢?
在安全局做完了治療和除咒,以及全面體檢之後,我告別青鳥,回到了自己的臨時住處。
臨時住處位於市區邊緣的舊公寓,居住條件算是不錯,有獨立的衛浴和廚房。
這兩天功夫下來,我還是沒有去和父母見面,也不知道見到面了要如何解釋自己五年的失蹤。
我與父母之間的關系向來談不上融洽。而且,由我抱怨可能會被人說是狼心狗肺吧。他們稱不上是優秀的父母。
關於他們當初結婚的經歷,我也是以前從親戚那裡的隻言片語裡總結來的。他們年輕時好像都是單身主義者,以極端消極的觀點看待婚姻和後代,但最終都頂不住雙親壓力,湊合湊合就結婚生子了。而對於這種湊合的婚姻以及我,他們也談不上愛啊恨啊的,更多是以毫無溫度的義務性態度維持下去。
他們經常很晚才回家,有時是真的工作到很晚,更多時候是去打牌或者打麻將了,往往等我睡覺的時候家裡也就自己一人。依稀記得過去還有保姆,自從我生活能自理之後也就沒再出現過了。那時候偶爾還會做噩夢,雖然父母從來不說“再不聽話就把你扔掉”這種話,但時常夢見他們不打招呼就搬家,把我獨自落下。
但印象更加深刻的,還是在黑暗的臥室裡獨自一人,怕鬼怕得連睡覺都不敢。那時候我真是又怕黑又怕鬼,因為以前徹夜開燈被批評過,所以也不敢亂開燈,後來想想他們大概不在乎那麽點電費,只不過處於父母的立場照著節儉的社會美德隨口批評而已,完全是我反應過度了。某次從噩夢裡渾身冷汗地驚醒之後,我便有意識加倍努力地學習、做家務,期望得到爸爸媽媽的關注和表揚,但這種努力八成也是從一開始就錯了方向。之後也忍耐到了極限,或者更多是青春期叛逆心理作祟吧,我與他們大吵了一架,還自以為是地冷戰。回憶起來,真是有夠不成熟的。很多當時以為天大的事,長大了回頭再看,無非是芝麻般的小事。
再之後,便是一七年四月的春遊,我在無名山上與“它”邂逅,四處流浪……
深夜,我坐在臨時住所的床鋪上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不知不覺地,腦海中又被“它”的身影佔據了。
哪怕只有骨灰也好,我想重新見到“它”。
只是見到了又能如何呢?“化成灰也認得出來”無非是比喻罷了。若是把“它”的灰和其他的灰放到一起,也不可能從中辨別出來。那樣的灰……
我把自己的身體在床上放平,閉上了雙眼。放空思緒之後,耳畔偶爾會響起若有若無的囈語。在我與“它”度過的沉淪時光裡,這些虛幻的囈語也時而會在耳畔響起。我曾經一廂情願地相信這是“它”在嘗試與我進行某種神秘的溝通,也可能是某種蘊含神秘力量的啟示,後來我的這些想法全部證偽了,而囈語仍在不明所以地徘徊。
枕著若有若無的囈語,我陷入睡眠,並且做了一個夢。
一個關於過去回憶的夢。
在夢中出現的是昏暗而又狹窄的地下室,從門縫處射入的微弱光線是唯一的照明源。竭力眯起雙眼,能夠從黑暗的某處捕捉到幽靈般的剪影,那是“它”。
它一聲不吭地待在地下室的角落裡,依然是那毫無血色的白色肌膚,不知道在想什麽的靜謐視線。就像是從深潭裡爬出來的女鬼,渾身帶著潮濕和死亡的氣息,然而在那潮濕和死亡裡,那具玲瓏有致的肉體又是何等的美麗, 以至於我能夠從中嗅出細微的煽情之意。但是,它只怕連煽情的情字為何意都不理解吧。這種煽情之意並非起自於它,而是起自於我渾濁的內心世界。
那是我與它邂逅的第一年,當時我牽著它的手到處流浪,在外地的小城裡鳩佔鵲巢了某處有地下室的小屋。就在那昏暗狹窄的地下室裡,我為它佩戴上了又大又重的鐵項圈,並且像是捆住動物一樣用粗實的鐵鎖鏈將它束縛在了這裡。因為我深深地害怕自己會失去它,害怕它趁著我睡著的時候丟下我獨自離去。盡管它從未疏遠過我,我卻終究無法理解它的所思所想。
然而,到底是我囚禁了它,還是它將我囚禁在了身邊呢?我早已變得無法離開它了。
我好像害怕黑暗的孩子一樣緊緊地擁抱住它,將自己的面孔深深地埋在了它的懷裡。它也順勢輕輕地摟住我的頭,但從這個動作裡感受不到溫柔和撫慰,或許只是找了一個自己也比較舒服的姿勢而已吧。
但是我依然想象這是它對我的呵護,甚至企圖從中找到某種母性,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次日,我又在傍晚見到了青鳥。
她最近每天傍晚都會把我約出去吃頓飯,既是為了找地方吃晚飯,也是做了監督者的工作。我也樂得如此,對她報告自己的生活近況,也做做她給的心理測試題。
不過她今天的樣子有些怪異。當我趕到她約好的某家以牛排很好吃著稱的餐廳之時,她正坐在深處的座位上看著一份文件,一副魂不守舍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