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嘉是在春節過後接到任課通知的,同時還繼續兼任政教處的工作。為了第一堂課,陸文嘉在備課本上面足足寫滿了七大頁。走向教室的時候,多少還是有點緊張的,在心裡默默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講課思路,感覺應該問題不大。遠遠的就看到分管政教工作的蔣副校長,左手拿了本教案,右手扶著把椅子正站在教室門口,“第一堂課,來給你把把關。”事前沒有人給陸文嘉透露過任何口風。
看來,學校的各項工作安排表面看不出什麽波瀾來,內裡其實章法謹嚴呀。陸文嘉在心裡不禁暗自佩服起來各位學校領導,還真以為從來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呢,原來暗中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始終在盯著你。幸虧自己沒有被“流放”、被“冷落”的丁點感覺,才沒有流露出來過任何牢騷或者表現出來過任何不滿的情緒。
“這要是一不小心說了點什麽,是福是禍,還真有點難說著呢。”
陸文嘉不禁有了點小慶幸。
“聽課就聽課吧,反正面對著的學生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不怕多了副校長大人一個。”
說起來還是自己高中時代最後階段的苦學,奠定了陸文嘉的功課底子。學習跟各項工作從邏輯上面來說,是殊途同歸的。先要抓住提綱,綱舉目張麽,先抓住了每門功課的編排邏輯,知識體系的線索就算是有了,然後分章節再去找內在主線,形成框架,再去填實內容。有了上述基礎,再去看各大知識點的綜合運用,厘清彼此之間的因果關系、層級關系、轉化關系等等,就基本上全面抓住了一門功課的七寸。假以時日,輔之一定數量的習題練習,任你一門功課再難,成績基本上就可以穩居上遊。更何況,越是難點,往往變化套路相對更加固定,一旦攻克,不但不再是學習道路上面的攔路虎,反而會變成自己奪取高分的助力器。
學是這麽一回事,教,相應的就是要引導學生漸漸明白這回事,按照老師的指引,逐步養成思考習慣,讓自己抓住每門功課的邏輯線索。說得更直白一點,不知道怎麽學習的話,先把課本前面的目錄背下來,背熟背透,看看考題問的是哪個章節裡面的內容,解題思路基本上就可以打得開啦。
七大頁的內容並不是湊字數的,這可不是學生時代的寫作文。陸文嘉備課真是用心啦,把自己的心得體會、發散聯想、由此及彼的內在關聯,統統都描述了出來。就是怕自己上課緊張,忘記了思維的巧妙之處,陸文嘉才事無巨細全部形成了文字,這才寫出了七頁教案。一站上講台,經歷過最初兩三秒鍾的拘謹,陸文嘉迅速打開了話匣子,想好的開場白沒好意思說出口,就直奔主題而去。話題一打開就再也停不住,講的更多的都是陸文嘉自己對課本知識的見解,不乏真知灼見,精彩之處,陸文嘉自己都有了些許得意。自己學習的時候,體會再深刻,都還是遠遠趕不上給別人講述時候的頓悟。要把一個問題講明白,真的需要調動諸多因素去印證自己的說法。自己都感覺論據不足或者力度不夠的時候,自然就會調動其它佐證來更好地加以闡述證明。往往就是在闡述的過程中,靈光乍現或者妙語連珠,連帶著自己猛然清醒,“原來是這樣!”其間的體會,真的會有恍然大悟般的感觸。
雖然是第一次講課,陸文嘉時間控制得恰到好處。伴隨著下課鈴聲響起,陸文嘉恰恰念完教案的最後一句話。
“講課有點難。適合給大學生講課。
”將副校長丟下這句話,頭也沒回就匆匆離開。 “確實!”陸文嘉暗自慚愧。
“講的是有點太多。發散的比較遠,調子起的有點高。”面對高二年紀的學生,難度確實是大了一點。
不過從學生們的反應來看,效果還不錯,有讓學生見識到“什麽才是政治課”的感覺。雖然校長的中肯評價讓陸文嘉一時間額頭出了些汗,細細品味,“這句話不能算是批評吧?”
自此,再也沒有哪位領導或者老師來聽過陸文嘉的課。陸文嘉講課也就漸漸更趨成熟,如魚得水,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獨有風格。
自己做學生的時候,陸文嘉對老師、對學習比自己好的同學是比較畏懼的,一顆柔軟敏感的玻璃心總是無法妥帖安放。心裡縱使千軍萬馬,表面卻又波瀾不驚,很少敢於向老師求解求教,除了三五好友,也絕少跟其他同學一起探討交流,往往都是自己去做白日夢,或者燈下苦苦思索,完全靠著自己東衝西突,胡亂聯系,最終才敢說有了一些“融會貫通”的體驗。
等到自己做了老師,陸文嘉的初心很單純,“就是不要讓自己的學生再去走自己走過的彎路。不讓自己的學生再畏懼自己這個老師。”
站在學生的角度替學生考慮,這就是陸文嘉最初為人師表所持有的較為模糊的原則。竭盡所能,告訴學生自己知道的所有道理。憑著這份心,陸文嘉很快就取得了學生們的認可,簡直成為了一個小小的谘詢中心。就連一些物理課的問題,都有學生來請教陸文嘉。好在陸文嘉當年的物理成績還算不錯,這麽多年雖然早已放下,“從邏輯上面分析,這個地方應該選A。”歪打正著,答案竟然是對的。更別說心裡的苦悶,思想上面的彷徨了,越來越多的學生都願意跟陸文嘉聊上幾句。別的老師守夜自習課,講講答案,對對試卷,要麽就是學生自己安靜地看書,而陸文嘉的夜自習課,卻要從前忙到後,沒有一刻空閑。各種疑問,來者不拒。更有甚者,還有要約陸文嘉到操場上面深刻聊一個話題的。古往今來,陸文嘉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生怕自己有一絲絲的講述不到,誤導了學生的理解。
“陸文嘉你可以呀。”
英語老師凡語蘭看著剛走進來的陸文嘉說道。
“怎麽啦?”陸文嘉笑笑的回應。
“早自習進了教室,好家夥,一多半的學生不是在讀英語,都在讀你的政治課本。”
“乾脆以後都是你代我去上早自習好啦。”
“這怎麽可以!英語必須是要多讀的。”陸文嘉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今兒上課的時候,我進去強調一下。早讀讀政治確實是浪費了時間。”
確實,陸文嘉所代課的兩個班級,多一半學生的政治課本都排在課桌的上面,隨時都可以抽出來瞄上兩眼。
“大家對政治課感興趣是個好事情,可以培養大家對時事的敏感度和分析問題的能力。但是也不能投入過多時間,時間還是應該多花費在語數英等等功課上面。”
呼籲歸呼籲,總不能強求學生們放棄對政治課的學習吧。
期末考試,在全縣課目評比中,陸文嘉所教班級政治課目的平均成績,佔據了全縣第一的位置,平均分比第二名高出了0.5分。
“才0.5分呀。”陸文嘉竟然有點失望。
“平均分、平均分,平均分你都比人家高0.5,說明有的學生成績要超出去很多。你都超過了二高的平均分啦,重點學校的都不如你,還在這裡故作姿態。”
教語文的魏汗青,跟陸文嘉辦公桌正好相對,兩人脾氣相投,無話不談。
“金庸的小說,初中就全部讀完。”喜歡金庸小說的魏汗青就是個書呆子,行事說話也頗有大俠風范,落拓不羈。語文課講的也是天花亂墜,指東打西。
婚後的生活舒適安逸,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呂英琪和陸文嘉一起回到娘家還會偶爾下下廚房,幫媽媽做做菜,在婆家什麽都是現成,兩個人連碗都從來不用刷一下。
“你們隻管安心上班,家裡的事情不用管。你媽我就是一天三頓飯,也沒其它的心要操。”
公婆都更加寵著呂英琪,感覺是位大小姐下嫁到陸家來的,看得比親閨女更加金貴。搞得妹妹陸文疑意見很大,“小時候我媽重男輕女,我以為是討厭女孩呢。現在看看對我嫂子多好,趕情就是不愛我。”
“你有啥可愛的?比男孩子都張揚。”實際上還是初中的時候,佟美琪第一次看到陸文疑就說,“陸文嘉,你妹妹怎麽那麽漂亮!”陸文嘉這個時候才感覺到,或許自己的妹妹還算優秀?陸文嘉考上大學的同一年,陸文疑也初中畢業考上了市裡的師范學校,惹得城關中學裡面的鄰居們都驚奇,“人家家裡一個都沒考上,這一家考上倆。”放寒假裡聽陸文疑說起來自己的校園生活,陸文嘉才感覺到什麽叫“人外有人”,原來自己妹妹竟然都要比自己活得精彩!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陸文嘉對“人”、“人生”的認識才有了更貼近現實的實質性思考。妹妹陸文疑中專畢業後也當了老師,比陸文嘉上班都更早。
陸文嘉和呂英琪在自己房間裡面看電視,父母也都直接關上了自己的門,連同弟弟妹妹們,就是到了院子裡走路也都輕手輕腳的,生怕吵了他們倆。
轉頭到了第二年,兩人的小女兒出生啦。生淺夏的時候,呂英琪可真是受了罪。
每次產檢回來,呂英琪都開心不已。
“醫生叫多走路,少吃點東西。擔心太大了不好生。”
自從那以後,兩個人手牽手回娘家就總是走著去走著回。
“這麽大個肚子,說是雙胞胎都有人信。”
“醫生說啦,肯定是個男孩。一看個頭將來就小不了。”
“陸文嘉,你是喜歡女兒還是兒子呢。”
“都好呀。我更喜歡女兒。將來長得像你,多好。”
“我喜歡兒子。”
“真心喜歡兒子。看見人家兒子我是真眼饞!”
“都說我懷的是兒子。”呂英琪撫摸著肚子,不無陶醉地說。
“還是要多走路,醫生今天又說了,控制飲食。媽,媽,以後飯不要做的太好吃啦,害得我每次都吃那麽多!”
“佟美琪那麽小個個子都自己生的,我肯定沒問題,順產!”
預產期前兩天,呂英琪已經在縣人民醫院安排好了床位,婦產科主任親自來檢查。
“剛才B超照過,羊水充足,孩子健康,自己生沒問題。”
“別總是躺著,越是痛越是要下樓去走走。”
“我們都來兩天了,怎麽還沒有動靜?看看人家,來了在這裡哼唧一個多小時,順利生產都直接出院回家了。”
陸文嘉牽著呂英琪的手,在醫院的院子裡面走了兩天的路,還是沒有多大動靜。
“預產期已經過了的呀。”
“應該是營養太好,孩子長得比較大。頭圍那麽大,沒那麽快很正常。”
又等一天,陸文嘉看著總是痛疼不已的呂英琪,再也忍耐不住,“還是剖腹產吧,不要順產啦!”
“大人少受罪,孩子也安全。”
“那就再去照照B超,看看情況再決定。”醫生還是不建議剖腹產。
等照過B超,醫生臉色有點變了,“趕緊剖!臍帶纏繞住脖子了,再等下去有危險!”
呂英琪被推進手術室以後,陸文嘉在走廊上面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來轉去的。
“呂英琪家屬,誰來簽字?”護士拿著手術知情同意書,站在手術室門口喊道。
“我跟你講一下,手術過程還是有一定風險的。”
看著知情同意書上面的一系列風險提示,陸文嘉的雙手跟著心一樣顫抖起來,一點鎮定模樣都沒有了,眼淚在眼眶裡面直打轉,就是不敢簽字。還是嶽母走了過來,輕聲對陸文嘉說,“不要緊,現在醫學水平,還是可以放心的。再說啦你甘姨親自主刀,不要怕。”
陸文嘉正要簽字,護士站在一邊又問到,“真要有了風險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保大人保大人!”
陸文嘉一咬牙,趕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真怕護士站在邊上,還要問出什麽來。
“呂英琪家屬,趕緊回去拿東西!按照這單子上面的準備。”
原來一直想著的是順產,很多東西都沒有準備。陸文嘉風風火火地往外跑,一口氣回到家,看到門窗緊閉就感覺心裡不順,“叮裡哐”把門窗全部打開,邊找東西邊讓淚水肆意流淌,“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保佑我們家人母子平安!”
陸文嘉拿上臉盆熱水瓶什麽的,門都顧不上鎖,拔腿又跑回到了醫院。
“生沒?生沒?”
“還沒有呢。醫生還沒有出來。”
“怎麽還沒有?這都過去快兩個小時啦吧?”
“哪兒那麽快!光是麻醉都要等半天。不要急,主任自己在裡面親自主刀,你怕什麽!”
陸文嘉怎麽也無法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心裡早把醫生責怪上了,“還說是熟人,心裡有數心裡有數!說是肯定能順產肯定能順產,沒有問題。怎麽還這樣?”
又不敢往下面想,隻好一個勁兒的在心裡默念“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一個根本不信佛的人真是在臨時抱佛腳。
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呂英琪家屬,生啦,女孩。”
“不是說男孩嗎?”陸家媽媽原來真是有點重男輕女,“唉,沒想到我舒秀容沒有抱到孫子。”
“說什麽呢媽!你還有陸文超。他給你生孫子。”
陸文嘉憐惜地看著嶽母從護士手裡接過來自己的女兒,“啊切”,眼睛還沒睜開呢,小家夥打一個響亮的噴嚏。
“哈哈哈,打噴嚏這麽有勁!是吧。”嶽母喜笑顏開地對陸文嘉說。
“媽,您抱著孩子先到房間裡,我在這裡等英琪出來。”
不一會兒呂英琪被推了出來,麻藥的效果還沒有完全過去,還在昏睡之中。
盡管心裡有些不快,陸家媽媽還是很快扭轉了自己的態度,看著兒媳婦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心裡多少有些歉然。忙前忙後的,跟著姥姥一起照顧著嬰兒。
等到呂英琪醒來, 第一句話就是,“快把孩子抱過來我看看。”
“怎麽這麽醜呀?”
呂英琪看著笑了起來,緊接著又哭出了眼淚。
“胡說什麽呀,小孩子剛生下來都這樣,長著長著就變漂亮了。”
“是個女兒?不是說兒子麽?該不會被醫生給掉包了吧?”
“才怪。手術室裡面就我們自己,醫生想掉包也要有其他人在呀。我們一大幫子人都守在門口,怎麽掉包。”
大家都苦笑,看著疲憊的呂英琪,任由她胡鬧。
“嘉兒,我還是好累。讓我再睡一會兒。你別走!守在我身邊,我看見了好多不乾淨的東西。”
“好。我不走,就守在這兒。”陸文嘉握著呂英琪的手,安靜地在床邊坐了下來。
再次醒來的呂英琪,基本上就恢復到了原來的神情。
“好餓,媽,趕緊拿飯來。”
“媽,奶水怎麽流不出來?”
“媽,這孩子是不是又餓啦?眼睛怎麽不會睜開?”
“不能下床不能下床!”
“哪裡能洗臉?擦擦也不行?”
第二天再看著身邊的小女兒,“嗯,我的孩子還是很漂亮的。”
“眉毛長得像她爸爸哈。嘴唇長得像我。”
“怎麽我感覺哪裡都是像我。”
安靜下來了陸文嘉認真問呂英琪,“你確實能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嗯呀,看見有好多人就靜靜地在那裡看著我。”
“醫院裡面還是不乾淨,過兩天我們趕緊出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