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離著百多裡,幾騎須臾便至。
為首之人相貌方正,身上的魚鱗甲閃閃發光,一看就知來頭不小。
到耿成面前,來人靳住了馬,又抱拳拱了拱:“可是耿塞尉,某平城馮忠!”
耿成連忙回禮:“原來是馮尉史(障城尉史秩三百石),請問有何示下!”
“示下不敢當!”
馮忠說話很是客氣,又朝行往強陰塞城的流民隊伍看了看,“障候還以為耿塞尉但知事泄,情急之下會讓流民出境,而後藏於境外,再來個抵死不認!”
於洪也太小看我了吧?
“成雖不才,但這點擔當還是有的!”
耿成黑著臉,又拱了拱手:“敢問尉史,障候何在!”
“自是在塞城等著塞尉!”
好嘛……
怪不得張汛數日不歸?
怪不得耿立說有人盯梢?
更怪不得耿堅那邊剛一動手,於洪這邊就封死了郡境?
擺明是要抓賊抓贓,捉奸拿雙!
怕是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於洪已經全知道了……
耿成悵然吐了一口氣:“馮尉史,恕耿某要先行一步,尋障候請罪!”
馮忠瞅了幾眼,暗暗點頭。
果然不愧是世家子弟,至少這份鎮定就絕不是裝出來的。
“耿塞尉自便就是!”
……
不過三十裡,來的快,去時也不慢。
到了塞城,郭景正在衙門外轉圏,看到耿成,三步並做兩步的迎了上來。
“於洪怎麽來了?”
耿成歎了一口氣:“事發了!”
郭景愣了一下,隨即釋然。
定然是耿成招收流民的事情被於洪知道了,跑來興師問罪的。
“那你如何應對?”
“實話實說而已!”
耿成回了一句,率先進了衙堂。
於洪是那麽好應付的?
轉著念頭,郭景跟著耿成走了進去。
於洪大馬金刀,坐在堂上。手中還端著一隻瓷甕,喝的稀哩嘩啦。
看胡子上沾著許多白渣,堂中也飄散著濃鬱的豆味,耿成就知道,這老賊連廚房都沒放過。
還好,像馬蹬、馬掌都藏的比較嚴實,再者嚴格說起來,耿成有沒有錯都不一定,於洪不至於跑到他的居所搜個底朝天。
孫濟坐在於洪下首,吃相比於洪文雅多了。看到耿成,還笑著點了點頭。
張汛和許良,還有幾個曹掾則侍立在兩側。看到耿成,張汛下意識的挺了挺胸。耿成一看就知道,張汛這是在暗示耿成:他絕對沒有出賣塞尉。
再看許良,低眉耷眼,垂頭喪氣,一看就知是挨了不小的罵。但見耿成入堂,卻又給他使著眼色。
包括其他三位曹掾史也大同小異,不停的擠眉弄眼,臉上滿是擔心。
雖看不懂他們是什麽意思,但耿成心裡好受了不少:這十多天來的功夫沒有白廢,至少這幾個手下已和他一條心。
他暗暗安慰自己,鄭重其事的往下一揖:“耿成見過塞尉!”
“哼!”
於洪用鼻孔回應了一聲,臉色雖沉,但還沒到發怒的程度。
但突然之間,他猛的抬起手,重重的一拳砸在幾案上:“耿成,你好大的膽……裡通流賊,外結鮮卑,這與謀逆有何區別?”
聲音又大又響,真真就如平地驚雷,使人猝不及防。就連孫濟都被驚的手一抖,半碗豆腐腦當即潑到了胸口。
其他人也沒好到那裡去,包括張汛在內,齊齊的一個激靈。
反觀耿成,仿佛聾的一樣,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這一招叫先聲奪人,電影中的老套路了……自己當初喝問劉允,不就是這麽說的?
他不緊不慢的做了個揖,一臉無辜茫然的樣子:“障候此話從何說起?”
於洪早料到了:耿成膽子大的都能包天了,僅憑他吼兩句,怎麽可能鎮的住?
剛要喝罵,又看到匆匆而來的馮忠。
他怕耿成調虎離山,所以多等了等,看耿成確實沒耍花招,才馬不停蹄的奔來,沒想還是慢了一步。
馮忠快走兩步,俯在於洪耳邊說道:“障候,流民並未入谷,更未出境,而是來了強陰?”
嗯……這耿成怎麽不按套路來?
於洪低聲罵道:“也不早些來報,害本官這般丟人?”
口中說著丟人,但他臉紅都未紅一下:“算你懸崖靳馬,迷途知返!那你令扈從勾結流賊擅起戰端,又擅做主張引流賊入境……這兩條,你總該認了吧?”
可以哈,於洪這扣起帽子一點都不比自己差……
耿成依舊不慌不忙:“障候明鑒,成赴任之際,郡尉曾親口許諾:郡內戰事不斷,抵禦羌胡的丁壯猶無處可征,自然沒有多余的兵卒填補強陰缺額,故而所缺戍卒或是由成自行解決,或是尋都尉與障候問計……
成也不好勞煩閻都尉與障候,只能自力更生,是以才令尉史耿堅予白登山下招些民壯,以解強陰燃眉之急。至於擅起戰端,則是因赴任之時,竟見流賊佔山為王,劫掠官道,甚至連軍糧都敢搶?
某當時便想,障城也應如強陰一般,兵力委實捉襟見肘,才會如此縱任。然耿某既為強陰塞尉、障候屬下,為上官分憂責無旁貸,是以就留了兩隊扈從,好為障候除了這心腹大患。好在幸不辱命,成萬萬不敢居功……”
站在旁邊的郭景都被驚呆了:原來你是這樣的實話實說?
到你的嘴裡,不但無罪,反而有功?
轉念一想,這幾句話說的不卑不亢,不軟不硬,偏偏又有理有節。更關鍵的是,於洪還不能明著說為了阻截流民北上出境,所以他才放縱流賊佔山為王,阻截官道……
本以為於洪會被氣的發抖,但詭異的,他不但在笑,還得意的朝孫濟和馮忠揚了揚下巴。
反觀這兩位,像是被驚呆了,左瞅瞅於洪,右瞅瞅耿成……
所以說,最了解你的不一定是敵人,也很可能是上司。
於洪早已想過耿成會怎麽辯解,還跟孫濟和馮忠學了一遍。意思和耿成此時所言大同小異,但見了鬼的是,於洪連耿成的語氣和神情都猜了個九成九,就好像這二人對過戲一樣……
“好,這些皆不論,那你強陰缺額難不成足有三千?”
聽到三千這個數字,連耿成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耿堅啊耿堅,弄這麽多來,難不成全讓喝西北風?
但如今已是欲罷不能,難道告訴於洪,是耿堅不聽指揮?
他敢說,於洪就敢全部帶走,一個都不給他留……
耿成硬起了頭皮:“缺額自然是沒有三千多的,不過成早有謀劃:上任之後,某見邊牆殘缺,烽燧破舊,遂而欲雇些民壯修補一二。但西境告急,又值春耕,各縣實是無丁可雇,就想著一事不勞二主,索性再多征些流民。
當然,便是修牆也絕用不了三四千之眾,是以成又謀劃,盡量多征一些,好留在強陰屯田……
此事已得使君首肯,亦與塞中諸君計議,並有了萬全之策,成才令張士史去請障候,是以絕無欺瞞之意……”
張汛、許良、並其余三個掾史,及門外的郭景全都暗暗叫苦,更在心裡不停的問候著耿成。
郭太守哪裡是首肯,只是以為耿成絕過不了於洪和閻豐這兩關,所以才未做置喙,反倒被他扯來狐假虎威。
與張汛等人商議過也不假,但從頭到尾說的都是頂多上千口,何時料想過竟翻了三倍都不止?
“呵呵……”
於洪面無表情的笑了一聲,“你早有謀劃個屁!”
他眼又不是瞎的?
塞衙中備來臨時安置流民的營帳,苦澤之南用白灰劃的地基、以及孫濟從掾吏手中強索來的糧冊等等,無一不表明強陰就是按照一千口或二百戶流民準備的。
以耿成奸詐滑溜的性子,當不會明目張膽的在都尉府和障城治下大動乾戈。況且他聽到“三千”時何其驚愕,足可證明是那耿堅擅作主張……
對於“已得使君首肯”那句,他倒是信了幾分。
有沒有首肯不一定,但默許定然是有的。
郭景留在耿成身邊,可不只是保鏢那麽簡單,耿成對此也心知肚明,所以行事不至於肆無忌憚。
不然郭使君分分鍾將他提溜回郡城……
“奸詐小賊,真真是長了一張尖牙利齒的好嘴,黑的都能讓你說成白的,無理竟也成了有理,但又怎樣?”
於洪雙眼一眯,笑的好不陰險,“但某就是不準,今天這流民有多少算多少,一概帶走……有能耐,你去郡城尋使君告我就是……”
耿成氣的想吐血。
這個老流氓,我都沒耍無賴,你倒先耍上了?
早知道,剛才那盆豆腐腦就該喂了狗……
耿成急的冒汗,卻又無計可施:他本就是扯虎皮做大旗,哪敢去找郭縕告狀?
再退一萬步,即便郭縕幫親不幫理,但等他告完狀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以於洪乾脆利落的性子,早不知將這些流民送到了哪裡……
既然講理行不通,那就只能動之以“錢”了……
耿成忽又換上了笑臉:“障候,能否借一步說話?”
“少來這套!”
於洪眼珠子一瞪,“莫說你日進數萬錢,就是日進百萬那也是你耿成能耐,和我沒一個銅子的關礙……也不怕將話說在明處,於某怕前腳收了你的錢,後腳就被你報給了上官……”
耿成直接傻眼。
見了鬼了,沒發現這於洪竟是個滾刀肉,軟硬都不吃的?
攤上這麽個上官,簡直倒了八輩子血霉……
正當他黔驢技窮,暗暗叫苦,門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子江倒是快人快語,但未免有失公允!”
眾人齊齊的一轉頭,卻發現閻志不知何時到了門外,不急不徐的邁進了衙堂。
怎麽還帶聽牆根的?
眾人連忙見禮:“見過都尉!”
“無須多禮!”
閻豐擺了擺手,在主位上坐定,又笑著點了點於洪:“子江有些霸道了,你我既為上官,自當以理服眾,豈能以勢壓人?再者我大漢哪條法令規定,不能予邊塞安置流民,屯田強兵?”
要是寫了,爺爺何需和這小賊費這麽多的口舌?
不但沒寫,還規定無論郡縣還是邊塞,若遇流民需就地妥善安置,不得使其流竄為禍。
所以於洪只能強辭奪理耍無賴,只能以勢壓人,而不是和耿成講道理,搬法令……
於洪被問的啞口無言,更是驚愕至極。
他之前也一直以為閻豐與他心有靈犀,心照不宣。
不然東部都尉府以北,平城障以南,不會有許多股流匪佔山為王,劫掠流民……
“都尉……”
於洪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
有些事情能做,但不能說……
“既然無話可說,那就該從諫如流,擇善而從……”
閻豐斥了一句,又看著耿成:“既然季和聲稱已得使君首肯,且已有了萬全之策,那不妨說來聽聽!”
他臉上雖掛著笑,耿成心中卻暗暗警惕:雖是事出有因, 更是劉允自尋死路,但畢竟是閻豐的親外甥。
以己推人,閻豐再是大度,也不可能對殺甥仇人和顏悅色,藹然可親……
“成不敢欺瞞:確實從苦水中煮出了精鹽,一日煮個十來石不成問題,且那鹽又白又細,一石當換四五千錢。故而才敢稱‘萬全’……”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悔改”為何物?
閻直暗暗嗤笑,有上的神色也淡了幾分:“我就問你,苦水中煮出的鹽,能不能養的活這三千人?”
耿成還未開口,於洪卻先重重的咳了一聲,兩隻眼珠子忽左忽右,轉的飛快。
閻豐的眼睛瞪過的時候,他又忙笑著解釋:“應是受了風寒,總覺的喉中發氧……”
簡直是屁話!
這堂中上上下下,誰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耿成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已然到了這步田地,難道還能退縮?
以後再想有這樣的機會,怕是得等到下輩子了……
瞬息之間,耿成心中閃過無數的念頭,最終深吸了一口氣:“自然是養的活的……”
“哈?”
閻豐眼中盡是驚奇。
他以為被自己言語一逼,耿成肯定會服軟,沒想依舊這麽剛?
“季和若真是一時忘形,口不擇言,此時改口還來得及!”
“多謝都尉體恤,成方才稱恕罪之言,不過是謙虛之詞……”
閻豐慢慢的眯起了雙眼:“軍中無戲言!”
耿成的語氣雖輕,卻擲地有聲:“成願立軍令狀!”
滿堂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