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在冊子上的營址有三處,前兩處一在城南,一在城北,都在山上,距塞城也不遠,都是二三裡路。
兩座都是地壘山,山頂大致有百米方圓。如果就伐樹開山,至少也能安置兩三百戶。
不過建房太麻煩,張汛和許良的建議是可以在向陽的山坡上挖山洞。
倒是挺符合黃土高原的特色。
優點是山中林木很密,只要封了上下塞城的那條山道,想上山就只能步行。所以一般情況下胡人不會攻上來,勝在安全
二是山上都是黃土,還夾雜部分紅土(粘土),所以不怕山洞垮塌,更不用擔心發潮、滲水。
缺點是質地堅硬,不易開鑿,十個大漢半月都不一定能鑿出一口。
再者吃住可以在山上,生產勞作肯定得下山。一上一下最少要半個時辰,太過浪費時間。
所以只是看了一眼,耿成就在心裡打了叉。
剩下的一處則在苦澤之南,將將跨過邊牆,算是進了大漢國境,離塞城差不多有四裡遠。
優點是恰好錯開強陰要塞,地勢極為開闊。
往北就不說了,算起來已是人家鮮卑的地界,耿成暫時還沒有動念頭的實力。但從此處往南到白澤,東起白登山,西至馬頭山之間差不多都是五六十裡,還是衝積而成的平原,一望無際。
且源自兩山的河流極多,水資源極為豐富。許良就建議,如果耿成真能招來流民,不妨多招一些,多余的可在此處屯田。
隻這一句,就勝過千言萬語……
耿成當即拍板:“就定在這裡!”
郭景狐疑道:“此處一馬平川,若是胡人進犯,如何防禦?”
“不需要防,跑的快就行:讓民戶依山腳與邊牆圍寨,再立望樓,銅鍾。但聽銅鍾一響,逃入山林或登上邊牆又能用多長時間?
再者離塞城如此之近,我等還能見死不救?若真要救不了,就說明胡賊早已攻上山破了塞城,你我也已戰死殉國,那流民住在山上和山下又有何區別?”
郭景蠕動了一下嘴唇,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那就只能平地建房,如此一來,靡費定然不少,且極為耗時!”
“別急,我先看看!”
耿成隨口應著,又跳下馬,掏出直刀在地上戳了幾下,挖出了一個小坑。
再往坑中看,顏色要比山上的黃土深一些。抓在手中,明顯能感受到沙礫的顆粒感。
只要是沙土參半,那就好辦。
耿成直起腰,“不用建房,直接挖坑窯!”
幾人面面相覷:“敢問塞尉,何為坑窯?”
“就是在地勢高的地方挖坑,也不需深,五六尺就可。挖出的沙土可在坑邊夯牆,也不需高,依舊五六尺。多余的沙土可墊在牆外,以免水澇……
如此,這坑就足有丈余深,再在坑頂擔木,木上鋪芻稿(指秸稈)、樹枝,再糊泥……”
陝甘紅軍打遊擊時住的是這種房子。包括五六十年代各省支援新疆、戍邊肯植時,支青和知青大都住的是這個。
俗名地窩鋪……
眾人大呼驚奇,心想房子還能這麽建?
既不用像砌房那樣又耗材料又費時間,卻比帳蓬、草棚保暖防風,可謂一舉兩得。
就是有些悶,估計還有些潮……
耿成歎了一口氣:“所以說,只是權宜之計,至多住一兩年,必然還是要建房的。不然時日過久,濕寒就會浸蝕筋骨,
不病也病了!” 眾人默然,但心思卻大同小異:流民而已,能餓不死,凍不死就不錯了,哪能顧得了許多?
“那依塞尉之意,就定在此處?”
“對!還要辛苦張士史與諸位,盡快劃出地基,待流民一到,便按戶分置!”
“塞尉言重!”
又交待幾句,耿成先讓他們回了塞城,山下就隻余耿成與郭景,並三什耿氏扈從。
耿成往周圍瞅了一圈,又指著苦澤往東的那片空地:“過幾日流民來了以後,我準備在那裡修建騎營,你意下如何!”
郭景滿臉古怪,直戳戳的看著耿成:塞尉當真的?
予白澤之畔大敗都骨,耿成倒是提過一次,說郭景騎射之精世間少見,所以要讓他領騎隊,換耿堅領步卒。
郭景也隻當他是隨口一說,心想他就五十個兵兵,還分什麽騎隊、步隊?
而如今耿成舊事重提,就絕不可能是說說而已,而是要付諸行動。
但沒想到,他的口氣如此之大?
建營?
一營再少也要兩曲,且需滿編(每曲五百到六百人),多些就要五六曲,近兩三千騎,兵源從何而來?
不會是又在打流民的主意吧?
再說了,不是會騎馬就能稱作“騎兵”的,就算從“會騎馬”開始練,到敢松開韁繩騰出雙手,在奔馳的馬背上拉弓射箭,沒有三四年功夫想都別想。
且需一日不停的練……
其二,戰馬又從何而來?
塞尉秩兩百石,耿成一年的俸祿剛夠買一匹戰馬,還稱不上良駒,至多算平常。
而且買回來以後還要不停的花錢:兵卒一日口糧才是一鬥,但戰馬每天的豆料就需鬥半,再加上草、鹽,一匹戰馬每日所耗抵的上兩個壯卒。
如果不喂精料,戰馬就會掉膘。瘦上三五月之後別說奔馳作戰,稍大些的車都拉不動。
其三,士卒的口糧、俸祿、兵器、甲胄等,又從哪裡來?
沉默許久,郭景才悠悠說道:“你我相識一年有余,這兩月以來更是朝夕相處,倒是未向塞尉提及過景的生平?”
耿成轉了轉眼珠:“嗯,你說!”
“景之祖父,就是使君府上的馬夫,之後使君舉官,則是家父隨身侍奉,後被使君舉為廄正(養馬的小官)。
那時景才六七歲,已能攀著廄牆爬上馬背。自此便與馬為伍,夜以繼日,寒暑不綴,如此才有了這一身技藝。
我也能猜到塞尉所謀,隻待流民到了強陰便擇優而錄,充為騎卒。若如此,至少要操練三五年之功才有一戰之力,到那時,塞尉早已不知遷升到何處去了……”
稍一頓,郭景又悵然歎道,“此為其一。其二,養馬、養騎兵糜費著實不小。且不似流民,維持過數月之後就能有進項……
騎兵卻是只出不進,且糜費一月多過一月。若是馬上步兵還好一些,代步而已,買些耕馬、馱馬,一匹不過一兩萬錢。
而若為突騎(能騎馬衝陣的騎兵),就必須選良馬,少些算一匹也要六七萬。除此外,還要為兵卒置備兵械、甲胄……
如此一算,每騎至少也需八萬錢,千騎才能稱之為‘營’,也就是八千萬錢……而塞尉又可知,舉並州九郡,去歲的賦稅才有多少?不過才萬萬錢(一億)罷了……”
郭景就差說耿成癡心妄想,白日做夢了……
耿成一臉幽怨:“我只是讓你選營,先指一塊地出來,等有錢有時間了再慢慢規劃。你倒好,張嘴就說個不停?”
郭景一點都沒客氣:“只因景深知塞尉之性情:但凡說出口,就必然要乾到底,哪怕前方千難萬險,阻撓重重……就如繼任這強陰塞尉,又如招撫白登山下的那些流民……”
耿成被頂的目瞪口呆。
好像還真是這樣?
愣了好久,他才幽幽歎道:“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先把這一百部曲練好,就按突騎練……不敢說練到你這種程度,至少也要以一敵什……”
“好,還請塞尉先拔錢糧!”
郭景手一伸,“如今戰馬才只有五十匹,人手一騎也還差一半。然雞頸(保護馬脖子的甲)與當胸(馬胸口的甲)更是一具都無,塞尉讓我如何操練?”
耿成一臉懵逼。
我窮瘋了還情有可願,難道你也窮瘋了?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耿成一把拍掉了郭景的手,“沒有甲,那就不練突陣(衝殺),隻練騎射……馬不夠,那就換著騎,大不了分成兩隊,每日每隊隻練一個時辰。”
稍一頓,耿成又一聲長歎:“但每日讓你嘮叨也不是個辦法,我先讓你看兩樣好東西……”
郭景一聲呵呵,看那模樣分明在說:除了錢,你還能拿什麽東西堵我的嘴?
“耿立,備陣!”
耿成喊了一聲,又樂呵呵的說道,“破山賊那日,你不是誇耿立等人的戰法很是靈活嗎,今日就讓你見識見識。”
郭景嗤之以鼻:“戰法是戰法,只能憑恃一時,卻不能長久一世,怎能與兵、甲一概而論?胡人戰法更為靈活,騎術更精,就如都骨,能抱著馬頸翻的眼花瞭亂,估計轉十幾圏都不帶氣喘的,但又能如何,還不是被塞尉斬於馬下?
而自前漢武帝至今,我漢兒就是憑著甲堅兵利,才將騎射雙絕的胡人追的滿山遍野,狼奔豖突……”
“著啊!”
耿成雙手一拍,哈哈大笑,“我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只要裝備夠全,夠強,就能彌補兵卒騎術不精的缺點……當然,該練的還是要練,不但要練,還要廢寢忘食的練……”
說著他又往前一指:“看,開始了!”
耿義將三十騎分為兩隊,擺開了陣勢。一聲令下,一隊便飛速奔出,又等了幾息,另一隊又催起了馬,在後窮追不舍。
前隊皆俯身於馬背狂奔,後隊則邊追邊開弓,箭矢就如雨點一般往前飛去。
郭景猛吸了一口涼氣:才幾日不見,為何耿義等人的騎術就如翻天覆地?
不要以為只是在馬上射箭而已,其實千難萬難。
首先要騰出雙手,僅憑雙腿控馬,馬不但要跑的快,還要跑的穩。若是雙腿稍微夾的松一些,騎士就會從馬上栽下來。
其次還要一心二用,更要分出一半的力氣開弓,而馬上如此顛簸,想坐穩都是難之又難,惶論準頭。
所以郭景才說既便是會騎馬,也要苦練三五年才有一戰之力,才能稱之為騎兵。
而他跟隨耿成已有近月之久,那五十耿氏扈從如何,他自然看的清楚。要說比步戰,雖說比郭氏部曲差一些,但差的也只是經驗,多經歷些陣戰就好了。
要說騎射,絕對是拍馬都趕不上……
但如今,三十騎將馬催的又快又穩,那後隊的箭更是射的準之又準,至少十中四五。
雖比不上自己,但比麾下部曲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正暗中驚疑,見騎隊又有變化,郭景眺目遠望。待看清時,眼珠子都直了。
前隊竟然在反擊?
按理說,馬似風馳電掣,馬背上的騎士就會如正不停巔動的簸箕中的豆粒一般,被晃的起伏不斷, 如此依舊有余力在馬上開弓,已能稱的上騎射雙精。
但也指的是朝前開弓,而非回過身往後射。但此時前隊的十五騎卻都是擰身向後,將上身橫探出馬背,幾乎與地面持平的情況下拉弓?
這樣竟都不墜馬?
郭景倒是能做到,但這是他苦練騎術近二十載,且悟性極高的前提下。不說漢騎,就是胡騎中能做到這一點的都是鳳毛麟角。
自己不在這八九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郭景的目光像是針一樣釘在耿成臉上:“塞尉,這是什麽?”
“回馬箭!”
耿成笑吟吟的回道,“人太少,看不出什麽東西來。要是有上千騎,就可先行挑畔敵陣,引誘敵兵追擊。待追至半途,趁追兵陣形密集之時,再回身放箭,一射就是一大片……”
其實就是後世論壇上經常討論的“放風箏”,又稱狼群戰術,源自於羅馬時期的安息(今伊朗),在蒙元時期被發揚光大,強盛一時。
蒙古人稱之為“曼古歹”。
其實匈奴人、鮮卑人都懂這種戰術,但懂是一回事,能用出來又是一回事,關鍵就在於不好練,所以沒有形成成體系的戰術。
像都骨那樣的肯定會用,但騎術精熟到那種程度的,胡人中也百不足一……
“我問的並非戰術如何,而是為何幾日不見,耿義等人騎術卻如此高絕?”
“哈哈,不要急!”
耿成朗聲笑道,“等練完了突陣,我再告訴你!”
郭景順著耿成的手指往前一看,嘴皮子猛的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