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然發麻,看的不是很清楚。耿義索性尋來一支火把,將木桶照的透亮。
只見桶中的物事晶瑩潔白,溫潤如玉。隨著駑馬刨蹄,馬車搖晃,那東西竟也跟著微微顫動。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耿成笑的越來越大聲,像傻了一樣。
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桶裡原本裝的是濾完鹵水之後的豆渣和汁水,本著廢物利用的態度,拉回塞城準備喂馬的。不想誤打誤撞,竟把豆腐給弄了出來?
用鹽土澆出來的自然是鹵水,用豆粉泡水煮沸,豈不就是豆漿?
兩者相合,造不出豆腐才叫稀奇!
不過當時自己滿腦子都想著賺錢,一時疏忽罷了。
算是意外之喜。
剛開心了沒幾分鍾,耿成的心裡又是一咯噔:問題是,能把這東西買給誰?
塞城就這麽大,商鋪不過百十家,算上來往的商隊,流動人口也才一兩千,再是能吃,又能吃得了多少?
也不可能天天都吃這東西……
要麽賣給塞外的胡人,或是賣到郡城?
動輒數百裡,少些也要走一兩天,會不會發酸發臭暫且不論,等運過去,早巔成一堆渣了。
乍一想,這玩意好像有些雞肋?
但仔細一琢磨,發現用處還是挺大的。
可以派親信家臣去郡城、或是相對富庶的太原,甚至更富庶的河東、洛陽開豆腐店。
當然,必須得站穩腳跟,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才能考慮,不然十有八九是為他人做嫁衣。
只因這鹵水點豆腐的方法太容易學了……
“有口福了!”
耿成大聲笑道,“耿義,取一柄銅杓,再拿幾個陶盆,將這東西挖出來,小心別挖到底下的豆渣……耿立,帶幾個人到城外,采此野蔥、野韭回來……
耿奮,你去尋醫吏,將蒜要來幾頭(東漢時期的大蒜為醫用,主要用來治療腹泄),再將我房中那胡椒、芝麻各拿來一袋……”
意思是……這東西能吃?
幾個扈從對二郎研究怎麽吃還是深有體會的,頓時眉開眼笑,連聲應喏,拿盆的拿盆,拿杓的拿杓,采野蔥的采野蔥。
院中一陣呼喝,倒是將郭景給驚了出來。
他剛一出屋,就看到耿成站在車上,拿著一把杓在一堆木桶中挖著什麽,還邊挖邊往嘴裡送。
“這一桶有些稀,正好做豆腐腦……”
“這一桶比較磁實,放到明天燒馬肉……別晃碎了……”
“呸……這一桶太苦,拿去喂馬……”
來來回回,耿成將十幾隻木桶嘗了個遍。
郭景好不驚奇,湊到跟前問道:“這是什麽吃食?”
耿成順手就將銅杓遞給了他:“嘗一口!”
郭景從善如流,挖了一杓送到了嘴中,表情猛的一頓。
味道很普通,他之所以驚奇,是因為從來沒吃過。
“比魚膠細,比皮膠軟,但帶著豆味……”
郭景就著火把的光亮往桶中瞅了一眼,“豆粉做的?”
耿成呵呵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要說有多好吃,也就那麽回事,但勝在物美價廉,更勝在新奇。
所以不能指望這東西發大財,但細水長流還是沒問題的。
剛剛才嘗過一口,沒覺得美味到哪裡,郭景不以為意:“吃食而已!”
“對!”
耿成隨口敷衍,
跳下馬車,又指點著扈從將十幾隻木桶抬進廚房或是馬廄。 不大的一會兒,耿立端著一隻木盆進了塞衙,盆裡裝滿了沙蔥。
耿成指點著夥頭兵將豆腐腦裝碗,但不裝滿,隻裝一半。在上面撒一層醬白菜丁,再蓋幾根洗淨切段的沙蔥和一撮蒜末,頂上再撚幾粒芝麻和胡椒粉,最後燒油。
不是清油,這個年代的麻油還很金貴,大都用來點燈。也沒有炒菜這一說,只有煎,用的也是脂油。
塞衙的廚房足有好幾缸,全是前兩天從死馬肚子裡剝下來的裹肚油、裹肝油。加鹽熬成脂膏,放一年都不會壞……
脂油慢慢被燒化,浮出一圈泡沫。泡沫漸漸散去,油鍋中冒出淡淡的藍煙。
“起鍋、澆油!”
耿成像是揮斥方遒的將軍,喊的格外大聲。夥頭兵不敢怠慢,手上的動作很快。
只聽“刺啦”幾聲,一股香氣撲面而來。
“咕咚……”
“咕咚……”
陪在耿成身後的耿立和耿義止不住的吞口水。
郭景很是驚奇:“這東西很好吃?”
幾個扈從齊齊搖頭:“沒吃過!”
沒吃過口水還流這麽長?
“二郎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保準能讓人咬斷舌頭……貴府大女就曾說過:二郎之庖藝可比伊尹、易牙(古代的廚神)……”
大女才吃過幾樣美食?
心中下意識的念叨著,郭景眼中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好似想起了那日郭秀院中大婢鄭重其事的囑咐他的模樣。
怪不得……
潑完油,再澆一杓燒滾的粟米湯(保持溫度,油脂不會凝結),再來一丟丟的鹽,一碗東漢版的豆腐腦便新鮮出爐。
耿成拿杓嘗了一口,發出一聲滿意的歎息:就是這個味道!
要是再來一杓油汪汪的辣子油,就更完美了……
“趁熱端過去,予偏堂中的張士史、許曹掾等各送一碗……”
夥頭兵連連應喏,耿立等人也進來幫忙。
送走了八碗之後,耿義先給耿成和郭景各盛了一碗。耿成也不講究,就站在廚房門口,喝的稀哩嘩啦。
看他吃的香甜,郭景也被勾起了食欲,剛要往嘴邊送,看到耿立手中拿著一口比他人頭還大的盆,幾乎盛走了半桶的豆膏,頓時一愣。
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耿成解釋道:“既然喜歡吃,自然要吃到撐才盡興。而吃這樣的東西,更是要一口氣不帶歇的,不然中間一停,就覺得差了許多味道!”
還有這樣的說法?
心中這樣想著,郭景將碗遞到嘴邊,吸溜的一口,眼睛突然就不會轉了。
隻覺輕輕一吸,豆膏就順著喉嚨滑了下去,口感順滑而柔嫩,雖細膩卻又帶著一點點的嚼勁。
味道更是香的難以言明:沙蔥、大蒜、芝麻、胡椒並脂油和豆膏本身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獨特的香味,不斷的衝擊著郭景的味蕾。
他終於知道,耿義和耿立等人為何饞的流口水了……
心中轉著念頭,郭景一仰頭,前後也就三五秒,碗就見了底。隻覺心裡空蕩蕩的,像是三天沒吃飯一樣。
不是餓,而是純粹的食欲,哪怕已頂到喉嚨口,都還想吃一碗的那種感覺。
他一抹嘴,又將碗往前一伸:“再來一碗!”
知道他是郭使君的親衛都伯,這強陰除過塞尉,就數他官職最高。夥頭兵哪敢怠慢,接過碗就給他盛。
“等等!”
郭景喊了一聲,左右瞅了瞅,一指灶台上的瓦盆,“換甕來!”
耿成順眼一瞅,雙眼一突:那口盆,足有耿立端的那口的兩倍……
“呵呵……”
耿成斜著眼睛,“吃食而已!”
煮熟的鴨子嘴是硬的,郭景臉上不見一丁點的尷尬:“脂油且先不論,尋常人家見過芝麻、胡椒為何物?是以莫說吃食,就是泡塊牛糞進去,也足以香味撲鼻……”
一口湯差點從耿成的鼻子裡噴出來。
感覺好有道理,老子竟然無言以對?
正哭笑不得,聽到身後一陣腳步聲,耿成回頭一看,頓時就樂了。
以張汛為首,四個曹掾,四個打下手的掾吏正快步而來,每人手中都端著一隻空碗。
“還有沒有,再來一碗!”
……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耿成就起了身。
人逢喜事精神爽,昨夜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卻怎麽也睡不著。耿成便喝了幾口酒,之後反倒睡的賊香。
挑掉麻簾,一股晨風徐徐吹進,帶著春天特有的清新,耿成頓覺神清氣爽。
梳洗一番,進了中院,發現廚房旁邊的食堂裡竟坐的滿滿當當。
有王昭、許順、張奉幾個隊率,應該是聽聞有美食,特意跑來嘗鮮的。亦有郭景,並耿立等侍衛頭目,估計是沒吃過癮。
奇怪的是張汛、許良等人也在。
“諸位辛苦,想來一夜未眠!”
“只是些許錢糧,我等予未時(晚一點)便已列好。營址也已選定,共有三處,也列在冊中,請塞尉過目!”
許良遞上一本冊子,耿成順手接過,郭景也湊了上來:“什麽錢糧?”
耿成一目十行,正看的認真,隨口回道:“自然是安置流民的營寨,糧食等……”
他的語氣要多隨意就有多隨意,但郭景仿佛當頭挨了一捧。
再一看策中“撥糧一千石、肉五萬斤、於城北或城南開窯二百口……”之類的字眼時,郭景感覺這仿佛不是原來的時空。
糧和肉且先不說,一口山洞隻安置一戶,二百口也能住二百戶,最少也是上千人……
一想到上千人流民湧入強陰,因無糧果腹而暴亂的場面,郭景舌頭都顫了起來。
他不在也就短短十日,耿成是用什麽方法讓張汛等人對他服首帖耳,言聽計從的?
不然這些人為何就跟著了魔一樣,耿成敢說,他們就敢跟著乾?
“塞尉,萬一……萬一於障候不準,如何是好?”
“就算不準,又能如何?”
耿成滿不在乎,“糧和肉又不會長腿飛走,山洞也肯定是流民來了自己挖,我等只是提前選址。所以即便不來,也沒什麽損失。”
耿成又呲牙一笑,“再者,只是兩百戶而已,我有九成把握,於障候定會答應……”
說著他又指了指耿義:“帶郭都伯到後院看看!”
看什麽,看昨日的那些豆膏?
見耿成又轉過頭,與張汛、許良等人商議起來,郭景也不好打斷,只能滿腹疑竇的跟著耿立去了後院。
這一去,就是足足兩刻,待回來時,中院已驟然一空。走進前院,才見張汛等人正在備馬,似是要出衙。
耿成就立在正堂門口,負首望天,似是在沉思。
郭景幾乎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到了耿成面前。
昨日那豆膏也就罷了,今日這精鹽,委實超出了他的認知。
怪不得耿成胸有成竹,敢斬釘截鐵的說:絕不會引起禍亂……
耿成笑吟吟的問道:“如何?”
郭景止不住的亢奮,臉色潮紅:“耿義稱,那鹽用的是耿氏的祖傳秘術,但景未何從未聽過?”
“都說了秘術,怎能隨意外泄?”
郭景呵呵一聲。
耿氏真有這種秘術,早就富可敵國了……
也沒指望他信,耿成神秘的笑了笑, 又低聲問道,“那以你之見,若於障候也見了那鹽,會不會答應?”
郭景認真的想了想:“除非讓他確信無疑,強陰可日進兩萬錢,不然我勸塞尉趁早打消念頭……呵呵,那可是一千戶……”
果然是見過世面的,不是那麽好忽悠,帳還算的這麽快?
一個成年人每天的口糧最少七升(十升為一鬥,一鬥約1500克),一月就是兩石。一千戶就是兩千石。
一石糧少些算也要兩百五十錢,兩千石就是五十萬錢。這還只是吃,沒有計算住和穿。反正不管怎麽算,一月最低也要六七十萬錢。
要是以前,郭景定然會說耿成癡人說夢,異想天開。而剛剛才見過精鹽,固有的執念稍稍松動了些。但要說憑此要養活上千人……
呵呵……三十多人耗時大半日,且是灶具、甕盆、柴薪齊備的情況下,也不過煮鹽一石。那鹽再好,不吃又不會餓死人,一石又能多賣幾何?
反正郭景是不怎麽看好耿成的計劃,也是基於這兩三月以來與他朝夕相處,了解的太深的緣故。
太能蠱惑人心了……
耿成捏了捏下巴:連郭景都說不服,何況於洪?
看來必須得再下一濟猛藥!
“事在人為,且還要些時日,不用太急!”
他緩緩的吐了一口氣,“你多年領軍,經驗豐富,先隨我出塞,看看營地選在何處合適……”
選也是白選,又何必折騰?
心中轉著這樣的念頭,郭景還是應了一聲喏,陪耿成出了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