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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逆》第25章 事與願違,殊途同歸
  所有人都像做夢一樣。

  都骨的頭顱,就這麽輕輕松松的擺在面前?

  前塞尉程泰、候長張靈、鄭策,並二百同袍的血海深仇就這樣報了?

  而兩百多顆猶帶著血跡的首級就在眼前,誰敢懷疑?

  何魁心中滾燙如火,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被點燃,一股熱流湧上心頭,哽咽的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塞尉大恩。何魁……何魁沒齒……沒齒……難忘……”

  口中嘶吼,他竟掙扎著跳下了車,單膝一曲就跪到了地上。用力的幾個響頭,將結實的地面砸的咚咚有聲。

  其余傷兵才反應過來,爭先恐後,相繼跪倒在地。

  大仇得報,喜悅、悲傷、憤恨、得償所願的情緒不一而足,像是衝潰堤壩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收拾。前後也就幾息,二十條鐵錚錚的漢子皆是淚流滿面,更有的號淘大哭,哭的像個孩子。

  傷卒如此,二十二位烽率、三十余塞兵,並候長、塞吏、軍將亦是如此。

  張汛雙目微紅,眼中星光微現,千言萬語堵在心頭,卻不知如何訴說。

  他先是向耿成深深一揖,而後單膝一曲,跪在了祭台上。

  像是推倒了多米諾骨牌,引起了連鎖反應。王昭、許順、張奉三位隊率緊隨其後,而後又是二十二個烽率、三十余塞兵、郭景,並八十部曲……

  不到一分鍾,已跪滿了一地!

  難以言明的情緒充斥在心口,耿成張了張嘴,卻覺得此時無論說什麽,都顯的那麽多余。

  他拿起三柱香,在燭火上引燃,而後也單膝跪地:“祭英靈!”

  兩百余人齊齊一喝:“祭英靈!”

  吼聲響天徹地,回蕩在山嶺之間,久久不息……

  祭拜完後,祭案、香爐都撤了下去,兵卒皆已起身,肅然而立。耿成獨自一人站在台上,大聲喝道:

  “諸位來一趟不容易,就不再麻煩爾等多跑一趟了。正好,有兩樁公案要審一審,諸位也好做個見證……”

  在這裡審案?

  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一絲古怪。

  也就是耿塞尉,但凡換個人來,絕對要砍幾顆人頭立立威:哪有新官上任被逼的宿在城外的?

  無處可住也就罷了,竟連公舍也被佔了,連個處理公務、發號施令的地方都無,若長此以往,威嚴何在?

  正當眾人打抱不平,又聽耿成一聲斷喝:“吳襄,你可知罪?”

  吳襄嚇的一抖:“卑……卑職不知……”

  耿成冷笑道,“鼓動傷卒在衙堂中聚飲,棄案牘公文、軍情機要如敝履,你視官府、軍堂威嚴於何在?”

  就知道姓耿的會拿這個作文章……

  吳襄有些慌,但並非沒有一點依仗,他硬著頭皮回道:“塞尉明鑒,於衙堂聚飲皆是何魁等傷卒自行其事,怎會是卑職鼓動?屬下至多也就是一個失察之罪,再者,塞尉未來之時動輒如此,為何要獨罰卑職?”

  “哦,竟還有隱情?你既然說‘動輒如此’,哪就絕不止這一次。你詳細秉來:以前喝過多少次,是張汛縱容,還是哪位將、官授意?又是誰送來的酒肉,誰置辦的宴席,每次參宴者都還有誰?

  只要查實,你不但無過,反而有功,所以不要有忌諱,放心說出來……”

  耿成語若連珠,他每說一句,吳襄的嘴就張大一分,最後都能塞進去一隻拳頭。

  自己一時嘴快,說什麽“動輒如此”?

  劉允時不時就會送酒肉過來,

為攏落人心,動不動就邀三召四,除張汛和王昭等幾個親信,哪個沒和何魁等人在衙堂聚飲過?  他要真敢說出來,說不定哪天就會被人趁夜套了麻袋,捅了刀子。

  果不其然,吳襄剛一抬頭,就有無數目光向他臉上刺來,仿佛一隻隻利箭。

  罷了,只是失職之罪而已,撤下公案,搬開文牘的是何魁等人,又不是他。有二十傷卒墊底,自己又能被處罰多重?

  他咬了咬牙,又往下一揖:“卑職一時慌恐,故而口不擇言,請塞尉恕罪!”

  “你說恕罪就恕罪?吳襄,你今日若說不出一個名字來,我必治你無事生非、造謠中傷、構陷同僚之罪,不然置國法軍規於何地?”

  這是要不依不饒,非要從他這裡撬開個口子?

  吳襄猝然抬頭,往台下望去。劉允神色冷厲,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

  仿佛突然開了竅,吳襄才反應過來,劉允昨日那句“此事還請吳書佐多多擔待”是何意。

  這是在警告他:萬一耿成吹毛求疵,揪住不放,他絕不能胡亂攀咬。

  不然犯了眾怒,吳襄日後想好死都難。

  早知如此,就不該收劉允那麽多的好處……

  吳襄又悔又怕,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請塞尉饒了卑職這一遭……”

  牙關倒是挺硬?

  罷了,沒必要和一個小吏糾纏,也省得被人說睚眥必報,輜銖必究。

  當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扒了官衣,鞭責五十,驅出強陰……”

  處罰不算輕,但也談不上重。

  不過除了劉允,再沒有一個同情他。

  劉允大把撒錢,廣結人情,是什麽心思大家都懂。包括他視一眾傷卒如一奶同胞,又與吳襄等人謀劃什麽,眾人心裡大抵都有些數。

  無非就是想讓耿成铩羽而歸,他與張汛就能更進一步。

  所以吳襄完全是咎由自取……

  反倒是耿成沒有小題大做,從而殺人立威,讓眾人暗松了一口氣。

  至少表明耿塞尉心胸寬廣,執法雖嚴卻有度……

  罰的是鞭,而非杖,所以只是皮肉傷。但還沒抽完,吳襄就嚇的癱成了一堆泥,最後被抬了下去。

  台下鴉雀無聲,耿成又掃視一圈,目光落在了劉允的臉上:“劉允,你可知罪?”

  眾人心中一凌:劉允果然逃不掉?

  自以為有恃無恐,但迎上耿成鋒利的目光,劉允還是沒來由的一慌。

  倒非怕了耿成,而是著實被那二百多顆首級、並陣斬都骨的壯舉給驚的不輕。不過煮熟的鴨子嘴是硬的,他敷衍的拱了拱手,梗著脖子回道:

  “耿塞尉,劉某行事光明磊落,沒有不敢認的:昨日那酒肉確實是劉某送去的塞衙,也不止這一次。但劉某只是顧念何魁等有功之卒過的淒慘,幫趁一二罷了。且某從未在衙堂聚飲,若塞尉以此而治我的罪,未免有些牽強了!”

  我管你是真憐憫,還是假仁義?

  “與這有何關系?”

  耿成語氣漸冷,“我先問你,你既為白登甲部候長,知不知道數日前,都骨率部自你治下望虜烽(位於白登山南麓,與北塞相鄰)入境?”

  劉允一個激靈,眼中盡是不敢置信:“耿塞尉,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劉某又豈能任你構陷?好教塞尉知道,閻都尉正是劉某娘舅……”

  “裡通外敵,引胡賊入關劫掠,如此大罪,別說你娘舅只是部都尉,就是當朝太尉也保不住你……我又何來的底氣拿這種罪名構陷你?”

  耿成都被氣笑了:望虜烽燧長何在?”

  一個軍漢滿頭冷汗,站都站不穩,腿一軟就坐到了地上“塞尉饒命,卑職委實不知那是胡賊……對,是部候……是劉部候授意卑職,放胡寇入塞……”

  一瞬間,劉允的臉就脹成了豬肝色:“你敢陷害我?”

  “卑職豈敢陷害上官:部候難道忘了,七八日前你從北塞回來路過望虜烽,曾著重叮囑屬下,說過兩日北塞的李部候會帶部分人馬和商貨經過,讓我莫要聲張……”

  “放屁,李度是李度,與胡賊有何乾系?”

  “部候,李度帶的哪是什麽商貨,就是胡賊啊……不然為何足數百騎入關,且人馬與車駕皆是趁夜出入,絕不在白日裡冒頭?

  起初卑職也以為李度狗膽包天,只是販運禁物,而沒幾日塞中就送來書令,稱有胡寇予塞內劫掠商隊。某當時也懷疑過,但書令中又稱只是小股胡賊,大都數十騎。李度卻是率數百騎入塞,就以為絕非李度所為。

  直到昨日李度與百余胡騎倉惶逃過望虜烽,有如喪家之犬,我才驚覺:那些被劫的商隊,十有八九是李度勾聯胡賊乾下的,十有八九是事發了。而今日入塞,又聽坊間風傳胡賊將耿塞尉誤當做商隊,結果反遭大敗,被斬了數百,某就知道,已闖下了天大的禍事……”

  “狗賊,來此之前為何不予我秉報?”

  “若秉予部候,部候再畏罪潛逃,卑職就是長滿嘴也說不清。此時與部候對質,就可證明卑職是受上官蒙蔽,便是事後伏法授首,至少不會連累家人……”

  “畏罪潛逃?某不過是收了李度些許錢財,焉知他會勾結外敵,是以何罪之有?”

  劉允面如土色,雙腿顫個不停,以往的雄心勃勃,青雲之志盡皆化做了恐懼。

  裡通外敵,引賊入境……他就是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自己還沒有活夠,如果死了,如何實現抱複?

  不對,只是燧長的一面之詞,難保不是受耿成收買,要構陷於我?

  對,定是如此:耿成已知我算計予他,是以懷恨在心,要置我於死地……

  劉允極度驚懼,十成理智已不剩一分,偏偏自以為是,認為耿成是公報私仇,要置他於死地。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驚怒交加之際,劉允突然抽出了刀,瘋了一般的往祭台上衝去。

  只要劫持了耿成,就沒人敢動他。只要逃出強陰,逃回都尉府郡城,舅舅閻豐就一定能救他……

  劉允為候長,自然站在最前排,離台上的耿成就只有幾步。

  而他猝然發難,誰都沒有反應過來,包括台上的耿成。

  離耿成最近的郭景隻喊了一聲“劉允爾敢”,刀都還未抽出來,劉允就已跳上了祭台。

  呵呵呵……就知道會是這樣?

  自從穿越以來,這狗屁運氣就從來沒有好過……

  心中自嘲,本能卻快過閃電,只聽“噌”的一聲,刀光如白練閃過,一顆頭顱飛上了半空。

  “嗤”

  脖頸中激射出一道血箭,無頭的屍體順著慣性撲倒在耿成腳下。

  隨即“咚”的一聲,劉允的首級跌落在祭台上,“骨碌碌”的滾了兩圈。

  命運就是如此奇妙:自己從沒想過立威,但最終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斬了劉允!

  劉允不一定就是死罪,卻自以為是,反倒誤了性命。

  事於願違,卻殊途同歸?

  耿成收刀入鞘,又悵然一歎:“郭景,收拾一下,與胡賊首級、並望虜烽燧長一道送往障城!張汛,你與郭景同去,將此間始末秉予於障候……其余人等各司其職,散了吧……”

  眾人一個激靈,齊齊拜道:“喏!”

  ……

  車駕穿城而過,也沒有遮蓋,數顆頭顱直戳戳的暴露在空氣中。

  一為震懾。

  自今日後,凡出塞的商隊就會將這個消息帶去塞外,再有哪一部想進犯強陰,必然要掂量掂量。

  二為誇功,以彰顯強陰塞軍之勇猛、悍勇、擅戰,也向商隊表明,強陰塞尉府絕對能保證各家的安全。

  不多時,聽聞消息的所有商卒、販夫全部奔了出來,街道上站滿了人。

  “這麽多胡人首級,莫非是關外打仗了?”

  “不是關外,是塞內,就在離此以南一百二十裡的白澤!”

  “你怎知道?”

  “我昨日率車隊經過,平城障卒正在白澤之畔挖坑埋屍,裝運死馬……無頭的死屍近有三百,想來就是這些首級的本軀。 而死馬足有一百多……當時馬頭山上的煙火都還未熄,可見戰況之慘烈?”

  “誰乾的?”

  “新任塞尉,出身耿氏,其父為河東太守,母為長社公主……聽聞還是使君(太守郭縕)佳婿……”

  “如此人物,竟屈尊於一介塞尉?”

  “聽說是耿塞尉主動請纓,誓阻胡寇於雁門關外,以保一郡之清平……也唯有如此,才令某等更為敬佩……”

  “耿塞尉確實英勇了得,我聽聞,來犯之敵足有一曲,敵將就是去歲大敗東部都尉府的都骨,而耿塞尉隻以八十部曲,五十余彭氏商卒就大破敵賊。又窮追敵將百余裡,將都骨斬於乾水河谷……”

  “同樣是都骨,去歲舉東部都尉府千余邊兵禦敵,卻一敗塗地。如今耿塞尉隻率八十部曲與五十商卒,就陣斬了都骨?”

  “這還能有假?你若不信,彭氏就在城內,去問就是。更不怕告訴你,此戰不但是以少勝多,且是完勝:耿塞尉斬賊二百三十余,麾下部曲並彭氏商卒卻無半個死傷……”

  “嘶……”

  一眾聽眾像是在聽神話,不由的倒吸涼氣。

  有人頓時動起了腦筋:“如此人物,當一睹其風姿,且是履新,我等當上門拜會,諸位以為如何?”

  “理應如此!”

  “對,同去……”

  說乾就乾,一夥商隊主事忙令隨從準備禮物。不多時,就浩浩蕩蕩的往塞尉府衝去。

  可惜耿成住在城外,立的又是軍帳,自然不會讓閑雜人等靠近,主事們連續撲了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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