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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逆》第24章 白骨已埋荒草,空余淚眼盈懷
  衙堂內擺著五六張案幾,肉也擺了好幾大盆,酒也啟了泥封,滿室飄香。

  而公文、案牘卻隨意堆放,丟在牆邊、角落裡。

  郭景有些懵。

  怪不得耿成會發火?

  確實挺惡心人。

  而四個守衙的兵丁,並二十傷卒更是不知所措。

  誰能想到都這麽晚了,耿成還會派人來傳令?

  “軍候恕罪,著實是再無處聚坐,才鬥膽來了衙堂,我等這就恢復如初!”

  “罷了!”

  郭景搖搖頭,“我只是代塞尉來知會一聲,說完就走:已幫諸位尋好了住處,若有細軟,今夜就收拾好,明日我會帶人過來,幫各位搬遷。”

  “敢問軍候,遷往何處?”

  郭景淡淡的看了何魁一眼:“總歸要比此處寬敞些,不至於諸位聚宴之時連擺酒的案幾都無!”

  二十多人聽的膽戰心驚,卻無言以對。

  “諸位好自為之!”

  郭景冷哼一聲,轉身要走,又看到了立在門外的文吏。

  “午後塞尉問你,你還稱衙中缺衣少食,連傷卒的湯藥都無錢可買,這不過短短兩個時辰,卻是好酒好肉積徹成堆?”

  “軍候誤會了,是劉部候憐憫眾兄弟,特意送來了兩隻青羊,總不好拂了他一番美意!”

  “劉部候,劉允?”

  郭景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確實是一番美意!”

  不知為何,文吏心中突的一咯噔……

  郭景前腳出了衙門,文吏後腳就回了耳房,將堂中發生的一切說了一遍。

  “哈哈……”

  劉允雙掌一擊,大笑了起來,“明日有好戲看了……不行,今日這酒怕是喝不成了,我先走一步。”

  話都沒說完,他就站起身,屁股後面像是叮了蜜蜂,跑的飛快:“此事還請吳書佐多多擔待,劉某日後必有厚報……”

  吳襄呆呆的看著劉允奔出耳房的背影,心中愈發不安……

  ……

  天氣晴朗,明媚的陽光灑下來,照著兵甲閃閃發光。

  八十甲士立在台下,像一根根釘入地裡的鐵樁,威嚴而又肅殺。耿成卻斜斜的靠著車榬,殊無一點形象可言。

  不遠處圍著一夥來領口糧的燧長、烽率。沒有披甲,隻穿著戎服,都不是很新,但尚算整潔。

  三十多輛大車排成一排,一包接一包的糧食從車上卸下。兵卒解開口袋,露出金燦燦的粟米,紅彤彤的麥粒。

  “咕咚……”

  “咕咚……”

  吞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天咧……真的是糧?”

  “還能有假?我一裡外就聞到了……”

  “老天保佑,爺爺喝了半月的野菜湯,雞兒都成綠的了……”

  “和老天有鳥毛關系?不是耿塞尉,你把天哭塌也求不來半粒米……”

  “這倒是實話……”

  大都是類似的對話,看著三十多輛糧車,二十多個燧長兩眼直放光,恨不得撲上去往嘴裡塞上幾把。

  “一……二……三……四,竟有三十多車?一車四千斤(東漢每斤223克),怕不是有十萬斤?”

  “睜大眼好好看啊,這可是雙駕大車,最少也能拉七千斤(1.5噸),三十多車是多少?”

  就近的幾個烽率直吸涼氣:二十多萬斤,強陰上下這百來個兵,一年都吃不完……

  “肅靜!”

  張汛大喝一聲,台下議論的聲音頓時小了許多。

又過十多秒,才重歸靜謐。  “奉塞尉之令,今日予諸烽補發口糧,各燧依次領取,不得爭搶。除此外,之前所欠祿米,今日也一並發放……”

  “嗡”的一下,仿佛捅了馬蜂窩,台下又聒噪了起來,比之前的聲音更大。

  月余前,大多數烽燧就開始缺糧。有的烽燧從兩旬前就開始減半發放,更有的隻發三成。烽卒實在吃不飽,就只能在粥中摻野菜、草根勉強度日。

  所以今天來之前,大都抱著能足量供應口糧,能有口乾飯吃就行的念頭,壓根沒人想過連欠俸都能補齊。

  一時間,一乾燧長欣喜若狂,恨不得跪下來給耿成磕個頭。

  “塞尉威武!”

  也不知誰喊了一聲,台下先是一靜,突然間吼聲如雷:“塞尉威武!”

  看個個喊的撕心裂肺,面紅耳赤,張汛的心裡有些發酸。說實話,他為兵卒做的要比這多的多,但從沒有過這種眾人齊賀,激昂澎湃的待遇。

  果然是人心不古……

  倒霉了好幾個月,總算遇到了一件好事,再者也知道耿成肯定愛聽這個,張汛就由著燧長們鬧了一陣,然後才讓計吏(管錢糧的小官)分發。

  見用的是標準的大鬥,一鬥米少些也在七斤往上,一眾烽率更是喜笑顏開。

  以往發口糧,至多也就現在的六到七成……

  烽卒要守烽,所以各燧來的大都是燧長,主要是與功曹、計吏核對帳目。確認無誤後用鬥盤量,再按姓名封裝,之後會由耿立帶人駕車送到各烽。

  劉允就站在一側,看著張汛發糧。見烽卒個個喜笑顏開,心裡就像灌了醋。

  要是自己也有個當太守的爺,當公主的娘,不比耿成做的更好?

  可惜……

  暗暗嫉妒,他又往張汛身後看了看,吳襄正拿著紙筆記錄。察覺到劉允的目光,與其對視了一眼,吳襄又低下了頭。

  琢磨了整整一夜,他才想明白昨夜劉允為何那麽高興:兵卒擅入衙堂,且聚眾酗酒,這個罪名比藐視上官還重,劉允不信耿成能忍得了。

  真要忍了,他這個塞尉的威嚴何在,以後還如何禦下?

  如果不能忍,就要懲處聚宴之人。四個守衙的兵丁也就罷了,但那二十個傷卒他又該怎麽罰?

  敢動一根手指頭,耿成無容人之量,虐待有功之士的帽子就能被扣實。

  吳襄反倒期望耿成能忍辱負重,手下留情。不然他這個代管傷卒的書佐至少也是失職之罪……

  糧發的很快,前後不到半個時辰。但過程卻嚴之又嚴,細之又細。

  先是功曹核對,之後又是部候(候長)與燧長覆核,然後和士吏張汛一同用印,最後在麻袋口上簽封。

  如果兵卒拿到糧,發現和簽封上的數據不相符,可以直接來塞城告狀,到時一個都脫不了乾系,包括運糧的耿立。

  不怪耿成重視,兵卒都是刀口舔血拿命掙口飯吃,要是連這個都有人敢動手腳,他不介意剮上幾個立立威風。

  口糧與欠祿發完,剩下的糧盡數入倉,但兵卒並沒有散去。

  只因昨日傳令時說的分明,發完錢糧後還要祭告英烈。

  說句實話,昨天接到這句口令時,各部各烽大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一個靠裙帶關系奪了功勳之將的前程的世家公子,哪來的臉祭告英烈?

  但經過剛才這一遭,這樣的心思都淡了許多:至少耿塞尉對弟兄們不錯,不但發了口糧,還補足了欠俸。

  反過來再想,有這麽一個背景深厚的上官,至少不用餓肚子。

  所以眾烽率對耿成的接受程度無限拔高,反倒覺得塞尉重情重義,不但對活著的很好,對死了的也不差。

  所以說,人心這個東西就很奇妙……

  本以為會祭三牲,但台上就只有一張香案,除了一樽香爐外空空如也,再無余物。

  耿成緩緩起身,不急不徐的登上祭台。

  就這麽祭?

  三牲沒有就罷了,殺隻羊又能費幾個錢?再不濟,蒸一鍋粟餅擺在上面,也要比空蕩蕩的好吧?

  這要傳出去,豈不是得被全郡笑掉大牙?

  劉允暗暗嗤笑,左右一瞅,見各燧長漸漸肅然,臉色又陰沉了下來:一群有奶就是娘的狗賊……

  耿成登台,立在香案一側,雙眼緩緩從台下掃過。

  台下兩位候長、三個隊主、二十二個燧長、三十多位募兵(駐守塞尉府的兵卒)、二十位傷卒,並塞尉府、三部(候)士史、尉史,乃至衙中書佐、文吏,及士史張汛,無一不是經歷過去歲苦戰,劫後余生之人。

  此時想來,死戰不退,並肩殺敵的場面猶然在目,而如今已是天人永隔。

  眾人神情漸漸冷肅,台下寂靜無聲,落葉可聞。

  “張汛!”

  “屬下在!”

  “呈上來!”

  “喏!”

  呈什麽?

  莫不是已宰了三牲,之前只是忘了往上擺?

  台下的兵卒都有些不明所以,目不轉睛的盯著張汛。

  看張汛快步走到祭台之下,掀起了一輛車駕上的白綢。

  車就停在哪裡,台下的人之前就看到了。但看上面蓋著上好的絲絹,就誤以為銅錢。

  直到此時白綢被掀下,眾人才看清是什麽東西:碼的整整齊齊的人頭,足有三十多顆!

  雖用石灰泡製過,但皮肉依舊新鮮,五官依舊聳挺,脖子斷茬處的血痂都還未褪盡,擺明是剛砍下了不久,絕不超過三天。

  髮型各式各樣,有的散披,有的扎辮,也有的將兩鬢刮的乾乾淨淨,獨留頭頂。而留這種髮型的,只有塞外的鮮卑……

  眾人愕然,仿佛不敢置信:沒聽說哪一塞近期和胡人打過仗,那耿塞尉是從哪弄來的這麽多的首級?

  但不管怎麽說,這東西可比什麽三牲、血食強多了,數百戰死於強陰的英烈真要在天有靈,怕是高興的能把棺材板踹開……

  張汛神情肅穆,抱起了最上面的一顆。王昭、許順、張奉緊隨其後,和三十塞兵將三十多顆頭顱送上祭台,整整齊齊的擺在案邊。

  耿成看了看張汛,又一指三位隊主:“莫要下去了,與我一同祭拜!”

  “謝過塞尉!”

  許順最是機靈,拿起三支粗香往前一遞:“塞尉,請!”

  耿成抬起眼皮瞅了瞅,張汛也罷,王昭和張奉也罷,臉上都沒有鄙夷或是不岔的神色,神情依舊肅然,所以他心裡就有了數。

  看來並不是許順要巴結自己,而是張汛已和三位心腹達成了共識。

  “不急!”

  耿成擺擺手,又大聲喊道,“郭景,全部拿上來!”

  “喏!”

  郭景大聲應諾,隨著他一聲令下,就似一柄巨刀從天下斬了下來,又如巨石佇立於河中,八十部曲齊齊的從中間一分為二,亮出了身後的車駕。

  等看清車中的東西,台下的候長、燧長、塞兵、傷卒無一不是眼珠子狂突,倒吸涼氣。

  人頭,三大車人頭……

  八十部曲來回搬了三趟,小小的一座祭台竟然擺不下,不得不將前幾排摞起來。

  看著那密密麻麻的頭顱和之前那三十多並無二致,就知是胡賊首級,而且還極是新鮮,台下眾人隻覺頭皮發麻。

  去歲一戰,東部都尉也曾設台獻功,台上的首級還沒有現在的一半多。

  耿塞尉絕對和胡人打了大仗, 還是完勝。

  至於殺良冒功,那絕不可能:這是真正的胡人,長相與漢人有天壤之別……

  張汛與三位隊率面面相覷,眼睛瞪的一個賽一個的大。

  王昭還上手摸了摸,入手之處彈軟勁道,面皮竟都沒有發僵。

  他像觸了電一樣的縮回手指,滿臉都是不敢置信:“剛……剛砍的,絕對不超過三日……”

  其余三位齊齊一震,直愣愣的看著耿成。

  他們昨夜都還討論過,都骨貴為千長,麾下部眾千余,又怎會隻率區區三十騎入關?

  此時終於真相大白:追殺都骨之前,耿成已然斬殺其麾下精卒兩百有余……

  張汛嗓子裡像是塞了一塊布:“塞……塞尉?”

  耿成按了按手,意思是讓他稍安勿燥。然後往前踏了一步,大聲喊道:“想必諸位都亦有耳聞,近日有胡賊入境,頻繁劫掠過往商隊,卻不知賊寇來自何處,又有幾何?

  便是腳下這些,不想與我半道遭遇。既是送上門的功勳,耿某焉有不取之理?故與麾下奮戰一晝夜,敗賊一曲,斬首二百四十二級,皆在此處。

  想來是諸位英烈在天有靈,某赴任強陰塞尉,恰好就予途中遇到了害死程塞尉、張、鄭二位候長,並二百英烈的賊寇,這難道不是天意?耿某幸不辱命,予張士史、王、許、張三位隊主,並三十同袍將都骨斬於乾水河谷……”

  “轟……”

  百余將卒齊齊一鼓噪,竟有些搖天憾地的氣勢,只是一聲驚呼,音潮卻如海浪一樣撲了過來,震的祭台嗡嗡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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