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合上旅店中米白色的窗簾,一頭栽倒在了柔軟的床墊上。
將近兩周的海上航行讓威爾的腦袋有些的,等他終於踏上這片陌生而堅實的土地時,他才切實感到自己的頭重腳輕。
“原來坐船會這麽難受。”威爾在心裡記下了自己的一個新弱點。
在用假身份預定了旅店後,威爾才終於有時間仔細檢查自己的包裹裡究竟有什麽東西。在船上的日子裡,威爾不是在甲板對著風平浪靜的海面思考往事,就是窩在船艙裡和休息的水手聊聊天,或是借船長室中的書拿來看。那些水手,包括船長,對待威爾的方式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說錯了些什麽話,威爾猜測這大概是因為這艘船是以莉莉絲·瑞恩個人的名義租下的。盡管威爾從未向他們透露過自己的真實身份,但出於對於王室的畏懼和尊重,水手們依舊將他像貴族一樣看待。
被假定為這樣的身份多少讓威爾有些不舒服,因為他和王都的貴族們都沒有什麽愉快的經歷,如果拋開那些成功的交易,剩下的就只有接連不斷的摩擦。大部分貴族還會擺出他們的繁文縟節作為偽裝,拐彎抹角的表達出對於威爾,以及他的公會的不滿,,隨後便趾高氣揚的打著公義的幌子露出他們貪婪的嘴臉。還有一小部分貴族則直接將他們的鄙夷和厭惡寫在了臉上,當然,這和他們選擇站隊安德裡安·瑞恩無不關系,王都中的人們多少都聽說過名為威爾·威爾斯的劍士和他的前雇主,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親王,安德裡安·瑞恩曾經有過不可彌合的分歧,這也最終導致了他們分道揚鑣。
威爾將鼓鼓囊囊的背包在床上解開,以他的經驗來看,對於一個時間周期較長的人物來說,在一開始便攜帶著各種道具和物料是極不方便的,這樣只會阻礙他前進的步伐。更為合理的方案是,在前進的路上自己補充需要的道具和裝備。但利茲莉雅並不這麽想,這個生性敏感,纖細的半精靈覺得既然是是一場遠征,那就應該做好的充足的準備。威爾也不知道是誰透露了他離開的時間和地點,讓利茲莉雅有機會在港口一股腦的塞給了他一個被塞得滿滿當當的行囊。
“瑞恩家的保密工作需要改善一下了。”威爾拿起一個碧綠色的翡翠球。
翡翠球大概比掌心要小一些,可以輕松的握在手中,但是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緊緊握住時,可以感受到從中溢出的,那股溫暖而治愈的奎塔流。
“這應該是個治療用的伊安石……看起來還算有用。”
在此之外,威爾還發現,這石頭上散發著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綠葉和茉莉花混合的香味。如果威爾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這應該是利茲莉雅·溫德埃爾夫常用的香水味,這個笨手笨腳的半精靈經常會不小心噴灑過多的香水到自己的頭髮上。
“謝謝你,利茲。”望著琳琅滿目,形態各異,卻散發著奇異光芒的一個個法器,威爾不由得感歎利茲莉雅這份心意的沉重,但不幸的是,這裡面絕大部分的道具對於威爾來說也只是累贅。
“希望她知道了我把剩下這些東西都扔了之後不會生氣。”
一個角落中的掛墜吸引了威爾的注意力。那是一個葉片狀的銀質掛墜,在葉片上還有細密的葉脈狀紋理,將葉片不均等地分成了六個部分,在每個區域上都有一顆湛藍色的寶石鑲嵌其中,透露著別致的貴氣。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沒見過的奎塔氣息。”葉片上的寶石釋放著某種清新的奎塔,
給人心曠神怡的感覺,讓威爾有些驚訝,驚訝於自己竟然沒有在船上就發現這瑰麗的寶物。 正當威爾仔細端詳這葉片之時,鑲嵌之上的六顆寶石竟突然迸發出刺眼的天藍色光芒,如同絲線一般從寶石的正中抽離而出,接連不斷的上升、隨後緩緩破碎、消散。很快,整個房間都被這舒緩的天藍色光芒充滿,就連威爾也被那柔和的光之絲線包裹其中。
“終於,威爾·威爾斯,你可讓我好等。”那熟悉的,高雅,缺毫無感情的聲音從葉片中響起。
在這聲音出現的同時,早已遍布房間的藍色絲線又開始迅速的聚攏,纏繞,彼此連接融合,構建成了這聲音主人的模樣。
“你這是什麽意思,莉莉絲?”威爾有些警惕。
“表達一種真切的關心,威爾·威爾斯,作為我唯一的騎士,我那僅存的憐愛之心也只能寄托於你。”年輕的王女說到,她那由絲線構成的嘴也同步的張合著。
“如果你是想監視我的話,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訴你,根本就沒有這個必要。”
“喔……你對所有女性都是如此刻薄嗎……不過這種程度的冒犯我還是能容許的,不過不會有下次了。”莉莉絲·瑞恩故作厭惡地說。
“所以,莉莉絲,你可以解釋一下你這麽做的原因嗎,還借用利茲之手把這個東西塞給我。”
“那個半精靈比我想象中還要單純,你放心,威爾·威爾斯,她什麽都不知道,我只是擺脫梅芙趁她不注意時放進去的這個掛墜——作為我們彼此連接的象征。”莉莉絲·瑞恩悠悠的說到。
“很好,但是你還沒有告訴我你這麽做的原因。”
“你不應該如此心急,威爾·威爾斯,不如你先自己想想,搜尋一下你殘破不堪的回憶,你又對我隱瞞了什麽呢?”莉莉絲·瑞恩的聲音帶著輕輕的指責,但這語氣說是指責,不如說一種撒嬌般的責問,“我一直以為我們做到了坦誠相待,就像一對相合的手掌一樣,彼此的體溫和心跳都能清晰的感知到。”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威爾冷冷的說到。
莉莉絲見威爾無動於衷,便歎了一口氣,說到:“你的隱藏對我毫無意義,你對我的顧慮也根本沒有必要,如果你依舊不能相信我的話,我就只能將我跳動的心臟拿出來自證,因為這和最後的結局也並無兩樣。”
聽聞此言,威爾陷入了沉默,他沒有想到莉莉絲·瑞恩的“全知”竟到達了如此地步,但他依舊有些遲疑,自己是否要將隱瞞之事告予眼前的王女。不過有一點莉莉絲·瑞恩說的的確是對的,若他們之間還達不成完全的信任,那麽對於莉莉絲·瑞恩來說,最終的結局也不過就是心臟被剜出的慘景。
“如你所願,我的確對你有所隱瞞……我為這點向你道歉,但這絕不會影響我此次的任務和我對你忠誠。”威爾誠摯地說。
“一如既往,我會原諒你的失言,威爾·威爾斯,不過我也不必再提醒你,我從未要求過你的忠誠,因為忠誠這種感情的出現,只會讓我們彼此之間的理解漸行漸遠,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仆人,我們是一體同心的。”莉莉絲·瑞恩用她柔和的聲音說到。
“關於那件事,其實我自己也不太確定……這麽說或許不太準確,我只是有一種預感,直覺告訴我她就在這裡。”
“從來就沒有什麽直覺,有的只有冥冥之中,將我們命運緩緩牽引到一起的絲線。你是對的,她的確就在這裡,在這片陌生的土壤上過著孤僻的生活。”
“我就知道。”威爾咬牙說到。
“蒂亞·阿奎阿托斯在等著你,威爾,盡管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可她的確渴望著你的到來;但於此同時,她也對你懷恨在心。”莉莉絲·瑞恩說著,嘴角泛起了一絲戲謔的微笑。
“這並不是什麽令人意外的事,如果我是她的話,應該也會有一樣的想法。”
“噢,威爾,很高興聽到你還有這樣的共情心,但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曾經命運多舛的女人,蒂亞·阿奎阿托斯的心路要遠比你想象的蜿蜒,你必須花上更多的時間,一步一步的了解她的心。她的命運和這個世界的走向也息息相關,這一點我相信你和我一樣清楚。”
“既然如此,在你看來什麽才是正確的決定呢?”
“我不是你的私人心理顧問,我所關心的是這個世界的命運,我所秉持的正確是無情的,殘忍的,是結果導向的——但一切的選擇都在你的手上,我只能作為一個旁觀者。”
威爾歎了口氣,半開玩笑地說:“看來我只能隨心而動了。”
“正是如此。”莉莉絲·瑞恩表示讚同。
“所以,就這樣了?”
“是的,隨心而動,作為擁有選擇權的人,這是你應該享有的奢侈,隨心而動。但我有必要提醒你,威爾·威爾斯,你的每一個選擇都牽動著兩片大陸上人們的命運,你可以隨心所欲,但請你考慮好之後的後果。”莉莉絲·瑞恩的語氣逐漸變得認真,她繼續說到,“不過也請你不要給自己背上太重的擔子,那只會干擾你心靈的純粹,讓你失去重要的決斷力。還請你相信我,相信我會成為你最忠實的向導,相信我會不遺余力的幫助你,每當你呼喚我的名字時,我都會應聲出現;我不會是那遙遠,冰冷的極星,只在遙遠的世界邊緣冷眼相看,我會成為黑夜中在你身側領航的螢火蟲,竭力燃燒,直到我的生命耗盡。“
“謝謝你,莉莉絲,這是我的真心話。”莉莉絲剛才那一番話的確觸動了威爾,他沒有想到那如神像般無情的王女也能說出如此動情,真切的話語。
“不必言謝,我知道你對我也是如此——雖然你嘴上並不會承認。”
“這句話顯得有點多余。”
“那麽再見了,威爾·威爾斯,當你有需要的時候,或者我有需要的時候,我會再次出現的,請你無需擔心。”語罷,王女的上半身便同那藍色的光緞一同收回了葉片的藍寶石中,只在空氣中留下了幾點斑駁的奎塔碎片。
“真是個喜歡瞎操心的家夥。”威爾再次躺倒在了床上,望著微微發黃的天花板,不禁回味著剛才與莉莉絲·瑞恩的對話。無論莉莉絲·瑞恩的“真身”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在所有其他人看來,她也不過是一個聰明絕頂,但有些奇怪的女孩,背上了自己本不應承擔的擔子。不管怎樣,莉莉絲的話的確讓威爾心安了一些,原本一些隱含著的憂慮的微微消散,正如莉莉絲所說,接下來他將完全依托自己的心行動,而並非什麽沉重的大義。
威爾坐了起來,開始在腦海中梳理起思路。
索爾達納的血鑽。
蒂亞·阿奎阿托斯。
無論是血鑽還是她,都和元素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但對於這個世界“元素平衡”的具體作用,威爾還一無所知。這讓他想起孩童們小時候最喜歡的尋寶遊戲,孩子們總是依托他們的想象編纂出那藏匿於世界盡頭,蘊含著無限神秘的寶藏,然後費盡心思的設計路線,帶著趁手的小鏟子把事先埋藏好的“寶藏”掘出。可等他們真正將“寶藏”握在手中時,迎面而來的是那失而復得的喜悅之情,而並非是那通往秘密的答案。現在的情況對於威爾來說也是一樣。
黑幕悄然降臨,等威爾再次拉開窗簾時,映入眼簾的只有藏藍色的天幕,悄無聲息的吞噬白浪蕩漾的海面,藏起了天幕之下的滿地狼藉。與白天的繁榮不同,夜晚的凱爾尼亞幾近荒蕪,如同一座死城般寂靜,沒有行走於大街小巷的路人,沒有燈火通明的酒館,居民的日常生活如同被突然切斷般戛然而止,整座城的奎塔只是在微弱的呼吸,靜悄悄的起伏著。這樣的靜匿並不會讓威爾感到放松,相反,在一片沉默中,威爾察覺到了穿行於其中,那刺痛的異樣感,有什麽東西在隱隱躁動著。
在一片黑暗中,威爾目光順著奎塔的流動搜尋著,試圖從中找出那異樣的來源,他十分確信這躁動的確存在,只是潛伏於人們的盲區。風拂過油燈的搖晃聲,海浪拍打沙灘的破碎聲,人們深眠中平穩的呼吸聲……乍一聽似乎沒有什麽不同之處,也無法依靠視野分辨,但靜下心來,就能聆聽到夾雜在自然音律中,那沉重的腳步聲,那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
“有人正在謀劃著什麽,就在這夜晚的庇護下。”
威爾將劍鞘收進了大衣的內襯,直覺引領著他出去一探究竟。
他緩步下樓,盡量不讓自己的腳步在吱呀的木地板上發出響聲, 但出人意料的是,旅館樓下的燈竟還亮著,而那位滿頭白發,身形佝僂的老板娘如同半夢半醒般坐在火爐旁的躺椅上,一聲不出的盯著這位白下午剛入住的旅客。
“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了。”威爾低聲說道。
“噢……不用這麽客氣……你也知道,人老了就睡不著覺了。”
威爾點頭示意,隨即便向門口走去。
“如果我還沒糊塗的話,應該馬上就要到宵禁時間了,還出去做什麽呢?”老人淡淡地問到。
“我猜大概是因為想呼吸點新鮮空氣,人們來到海邊不就是為了吹點海風麽?”
老人輕笑了一聲,隨後幽幽地說:“你不太擅長說謊,異鄉人。”
威爾聽聞此言,心裡一顫,但選擇了保持沉默。
就在他要打開門的那前一刻,老人再度開口:“你不應該涉足與你不相乾的事,小夥子,這是我的由衷之言。”
“好吧,那我也就直說了。”威爾轉過身來直面著老人,問到,“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麽?”
老人笑呵呵地回到到:“看來你是個不喜歡看新聞的人……我告訴你便是。來自東邊的外交官明天就會抵達維斯塔,他會先在凱爾尼亞登陸,隨後踏上前往維爾潘達克的旅途。”
“您說什麽?”威爾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老人睜開眯著的雙眼,昏黃色的燈光在她的瞳孔中詭異的流轉。
“你不應該涉足與你不相乾的事情,小夥子,我再說一遍。”老人這次的語氣更加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