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師先生聽我問起,二話不說便將那據說能夠測量漫宿到醒時世界距離的儀器擺在了我面前,讓我一時間不知道他是太過興奮所以沒能理解我對於他此前行為的不滿,還是僅僅因為在他眼中此事理所應當。我想不明白這個,也就不再去想,因為我已經被那充滿悖論的儀器精妙的設計所吸引,即使他笑盈盈的呼喚著我,我也完全移不開眼,也不理會他。
最終,我隻說了一句“可行。”,如果是這樣的設計,說不定真的可以,只是,我想漫宿與醒時世界的邊界並非一成不變,不說他能否在足夠的時間內找到足夠的可以測量的節點,哪怕當真弄明白了又如何?他自己至少是沒能力打造出能夠承受這等撕裂之力的繩索,更不要說能夠走人的橋了,所以我為了避免他空歡喜一場,還是決定告知此事,“沒有材料。”
“放心,我知道一個人,他能夠打造足夠結實的繩子。”工程師先生拍了拍我的肩,“就此別過,我可得抓緊時間,搶在漫宿之牆沒有加高到我無能為力的地步之前,完成我手頭的工作。”我覺得他有些杞人憂天,不如還是將目標定為在自己的生命走到盡頭之前將這天梯修建完畢,不過這是他一貫的說話風格,我也已經差不多覺得習慣了,只是在心中吐槽而已。
“等我大功告成,一定請你來看我走過那座橋。”工程師先生與我約定道,我自然沒有拒絕,沉默的目送他將那量天的儀器小心翼翼的裹在懷中,隨後繼續自他來的地方鑽入地下走了,而我回到星辰神殿,便見已經恢復了不少的我們的大祭司正在愉快的哼唱著古老的歌謠,他的心情顯然因工程師先生而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了,想來也不會再為了此事而責難我。
我向他行禮,自他身邊走過,我們的大祭司完全無視了我,但他那旋律中的鼓點仿佛一隻手緊緊抓著我的心臟,逼迫那叢小小的火焰跟著那激烈的節奏舞蹈,雖然我本人克制住了沒有跟著起舞,但這依舊十分耗費我體內的氧氣,隻一會兒我就氣喘籲籲了。我知道他心中仍有不滿,但他只要不打算為了此事繼續找我的茬我便十分高興,逃也似的跑回了工坊。
那鼓舞人心的歌聲並沒有如同我們的大祭司那不可阻擋的光線一般穿透到此處,因此我終於能夠喘口氣,為我此番的收獲而歡呼雀躍了。當然,我不能表現的太過明顯,縱然他的聲音暫時無法抓住我,但他的視線始終注視著星辰神殿的每一處角落。我看向了在櫃中安睡但仍舊時不時發出鼾聲的那孩子,與自誕生來就沒消停過的那抹赤紅,心中的躁動按捺不住。
我的喉嚨仍舊乾渴,我的嘴唇仍舊開裂,那股只是因為我聆聽了那禱文便自我胸中升騰的熱力幾乎要將我的口舌融化,我急需開口唱出那首頌歌,即使我尚未拚湊出它的完整詞句,但不知為何我覺得當我歌唱至那處時自己便會知曉。我們的大祭司一定會知道我此時如何,他既然不提醒也不阻止,大概是抱著默許或是自生自滅的念頭,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
我再次燒紅了尚未冷卻的鐵砧,打開櫃子的那一刻,我已有了決斷,若是我想要將自己打造成能夠容納那火種的提燈,需要的材料自然不是現在就有,為那位花匠先生打造委托所需的花盆,本是一件極為容易的事,畫蛇添足一向不是我的風格,因此我將手伸向了那持續躁動著的赤色少年,寄期望於這首搖籃曲能夠使他真正長大成人,至少是更進一步。
我將它放回了原本孕育過他的搖籃,輕輕開口學著我們的大祭司的語調哼唱著歌謠。人類的語言對我來說不算容易,而這首灼熱的頌歌則更艱難,我的口中並無水汽,我的嘴唇會乾裂,但我的口腔不會氣泡,糟糕的是雖然我有著口含岩漿的錯覺,但我的喉嚨只是疼痛而不曾燙傷,可我的舌頭與牙齒可沒有這麽堅固,它們很快便融化扭曲,使我難以正常發聲。
不過即使我的口音本來重,到最後乾脆只能發出含混的水聲,只能靠我心中的火焰不斷搖曳以火焰的話語不算精確的重複著這禱文。我感到我的生命加速流逝了,我的膝蓋開始發軟,我的手指被錘柄印出了溝壑,而最糟糕的,我的耳道被其中湧出的蠟油而堵塞,我更不知道自己唱的如何了,不過八成我是五音不全的,自己聽不到說不定倒還是一件好事。
待我的眼瞼與眉毛如同瀑布般垂下,在我的眼瞳之前遮蔽了一層薄薄的幕布,我覺得我是時候收手了,若再繼續下去,可以想見的便是我將會在此地化為烏有,我的燭光會被我滴落的汗水與淚珠吞沒後熄滅,運氣好也不過是如同琥珀一般被封在其中,無論是哪個結局都不是我所樂見的,而另一個理由則是,我正巧唱到了我第一處因不知歌詞而卡殼的地方。
到此為止,到此為止,我看著鐵砧上橫陳的赤色少年此刻熾烈已極,即使是我也不知如何做才能安撫的活力不斷自它體內噴出,它如今力量非凡卻極不穩定,若是假以時日,或許我當真能夠讓它生長壯大,不過此刻既然我已經確認了禱文的真偽,繼續竭澤而漁可不是什麽明智之舉。但就在我準備吟誦往日哄那些孩子們安睡的搖籃曲時,我聽到了它的哭聲。
這下可就頭痛了,我歎了口氣,微不可察的如同火舌輕輕燎過,這孩子比我想象的更聰明,或許也是這禱文的作用使它不如同尋常的礦石那樣逆來順受。原本已成定局之事因為這個小小的意外而變得艱難,畢竟我雖然算是礦石們的兄弟姐妹,卻並非鐵石心腸,我無法在聽到它們悲傷啜泣的聲音時仍能毫無憐憫的奪取它剛有些起色的心智再次化作懵懂幼童。
至少,那需要我花費一些理性,可正猶豫間我的激情便暫時接管了我的身體與喉舌,我下意識的以在渡鴉先生那裡聽得的,並非為了燧石大人,而是為了另一位燃燒的女神所作的頌歌。令我驚訝的是,因為渡鴉先生或許是過於外行,或許是故意出錯了的節拍導致了使我幾乎毫無感觸的禱文,在我順著眼下的曲調錘擊叮咚的伴奏下,竟顯得毫無違和仿佛一體。
那被我擊打之物愈發激動起來,不斷散發著鈷藍色的光芒,它的哭聲此刻不像是慘叫而像是為我的錘擊和聲一般高歌。火焰在我的體內體外都不斷改變著我,我感到竟不是我在為我的作品塑性,而是那些本該是工具之物需要將我徹底改變,不僅僅是塑形,而是完完全全的重塑。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但我並不排斥,反而因為初次品嘗的狂喜而難以開口拒絕。
但我必須拒絕,否則我將會被灼燒殆盡,我殘存的理性如此提醒我,因此即使被徹底撩動的燭焰爆燃著訴說著百般不願,被改變了一半的身軀也在渴望的進一步的毀滅與重生,我仍舊誦念起了尋常我作司儀時的祝禱,那禱文使我本已被那爆裂的火焰所分裂的身體重新融合起來,而隨著我的頌歌接近尾聲,那火焰再也無法於我體內停留,一溜煙竄進爐膛中去了。
劫後余生的我不住的喘氣,火焰因為搖動的過於劇烈而幾乎熄滅,那逐漸冷卻下來卻因為於轉變中途被強行打斷而不滿,哭聲愈發尖銳的孩子使我感到更為煩躁,因為我與它一樣皆是於毀滅途中強行終止,縱然理性為自身的延續而感到慶幸,但我的激情與仍在沸騰的血液無不在對我抗議這令人不悅的行徑。我心中苦笑一聲,我確實有些喜歡上那股熾烈了。
幾乎虛脫的我勉強以最後一點力氣哼唱起了平日裡安撫那些過於吵鬧的孩子們的歌謠,那鈷藍的光芒便逐漸褪去,最終又只剩下一片焦躁不安但總算是鬧不出什麽大亂子來了的赤紅。他在被我塞進繈褓時仍在不滿的掙扎,發出熱力想要灼傷我,但我的火焰已經太過衰弱,我必須在自己因為熱力不足而陷入休克之前收拾完一切,所以不由分說便將它塞回了櫃子。
此時我已經幾乎無法感受到我的手腳,只有心臟與大腦的熱力尚且供應充足,但很明顯心臟為了能夠使我延遲燃盡的時間更久,它開始自大腦出剝奪溫度,我感到眼前模模糊糊,耳畔只剩下如同雪落般的寧靜,連帶著思緒都像是要被凝結一般。最終,我陷入了完全的休克,整個人都仿佛置身冰冷的黑夜,只有掌中仍握著一根小小的蠟燭,那大約便是我的生命。
但這次不同,這片黑暗中似乎多了什麽東西,我下意識的便覺得它能夠以我手中的一豆微光來照亮。那會是夢境嗎?昏迷也會做夢?畢竟我無需睡眠,我原本以為我是與所謂夢境無緣的,但它現在就那麽確確實實的擺在我們面前,既真切又不真切。我躊躇了一陣,最終還是決定上前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