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先生當著所有人的面吟誦了對那燃燒的女神的頌歌,詩人早已自酒中起身,卷起遍布酒漬的袖子,敲著空瓶與杯子,頗有錘擊鋼鐵風范的配上了節拍,酒館中的其他人也跟著和聲,唯獨我沒有。在我聽來,他們的敲打聲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如果他敲打的真是一塊燒紅的鐵,定然是一個蹩腳的鐵匠,若是讓大祭司聽到這個,一準會手把手的重新教授一遍。
我的口不曾開裂,舌頭不曾灼傷,這節拍定然有錯漏,但我得承認這一趟來的很值,呼喚司辰的頌歌絕非尋常可以學得的。酒館中有些關節處長著破碎如岩漿岩般的龍鱗,血液流淌如鋼汁的家夥歌唱的異常賣力,可惜他們粗獷的嗓音讓我想起冒著滾滾濃煙的濕柴。我想他們應當是燧石的兒女,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想來他們覺得這頌歌定是在歌頌他們的母親。
但我知道並非如此,我等母親燧石的火焰絕不會如此暴烈,她說過“不改變的終將毀滅。”因此她改變我們以避免我們迎來終結,而非如頌歌中所說的那位一樣樂見毀滅,還說著什麽自灰燼中重生的話。或許她所言非虛,但我每每聽到我那身為礦石的兄弟姐妹的哭叫,我便不可能下得去手。我想要向渡鴉先生詢問,但在開口前他便搖了搖頭,將手指放在唇上。
別問,也別說出去,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站了一會兒見渡鴉先生又躺下小憩,便如同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轉身離去,我是個沒有故事的人,能夠偶爾走到星辰神殿外面來逛逛便心滿意足,我拿不出更多的報酬,也不會再聽更多的故事,縱然它引人入勝,渡鴉先生的聲音也悅耳動聽,可那故事雖然說是為我準備,卻偏偏沒有我想要知道的事,那便無用。
烏魯克的夜晚太過寧靜,與渡鴉先生的酒館室內的嘈雜正好相反,頭頂的星空是唯一的光源,酒館覆蓋著厚厚的帳幕,明如白晝的燈光無法穿透它們。我聽說這裡並沒有宵禁,但我走在街道上卻看不到夜間出沒的人影,偶然有幾個巡夜的人,他們在擦肩而過時向我點頭,自我體內隱隱約約泄露出的燭光或許讓那幾個視力模糊的老人將我當做了他們的同行。
我借著燭光逐一掃過路邊的標識,最終我找到了售賣蜜蠟的那家。那是一家花店,並無明顯的標識,若是我查看的不夠仔細,一定會將那裡當做景觀而錯過,不過曾有許多訪客告訴我,那裡的香氣甜膩到在城門外都能聞到,絕不會走錯。若當真如此,那便是最明顯的標識了,只可惜我並沒有嗅聞氣味的能力。他的店鋪沒有門扉緊鎖,我很高興他仍在營業。
我想要跨過門檻,但在門口我停住了腳步,室內那股令人發寒的氣息使我十分不適。我算是知道為何平日裡無人願意接這份工作了,我知道有些花朵只能在特定的溫度才能開放,正如同有些反應只能在火焰燃燒的足夠旺時才會發生。這冰冷的氣息使我感到自己體內的蠟燭忽明忽暗,生命力仿佛被吸走一般。我天生便是畏寒的,畢竟我是火焰的孩子。
沙漠的夜晚與無光的街道同樣寒冷,但我的火焰並不受其影響,但這股寒冷與眾不同,我的燭光正與我本人一起瑟瑟發抖,他是在店裡放了冰塊嗎?我下意識的猜想那是冰涼的水霧飄進了體內的緣故。我想,尋常的客人進到這花店中,說不定會覺得涼爽宜人,畢竟他們總是在星辰神殿抱怨乾燥與炎熱,但我哪怕只是在門外徘徊都覺得自己快要凍僵了。
最終,
我還是決定長痛不如短痛,鼓起勇氣踏上了台階,隨後便撞進了一團綿柔的死寂之中,這也是這家店的客人嗎?或者說他是店主?我忙往後退去,火焰將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絲線燒斷,他轉過身來,像是花粉的東西隨著他的動作而散布在空氣之中,密集的讓人覺得灑在門檻處的月色都變得粘稠了。幸好我早已習慣了粉塵,不會因此而打噴嚏。 那人似乎向我走來,我沒有及時道歉使他生氣了嗎?還是他辛辛苦苦收集的花粉隨著他的靠近而不斷被我的火焰灼燒使他感到不滿?在那麽短短幾步路的時間,我便做好了被橫加指責的準備,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無視了我並消失在了夜色中,唯有經過我時以他那臃腫而冰涼的身體狠狠撞了我的肩膀一下,才讓我確認自己真的惹怒了此人,真是糟糕!
第一次出門便得罪了人,這是我絕對不希望遭遇的窘迫,或許我得想辦法找到他,向他道歉,但我方才太過緊張以至於忘記了說話的方法,即使心中組織了無數的話語,也無法通過語言與聲音表達出來。但好處是,隨著那人的離去,彌散在此處濃重的死寂也隨著他的腳步被帶走,我感到體溫回暖,難道並不算溫暖的月光也足以驅散此人留下的寒意?
當我真正走入那家花店,我便知道我的判斷出了錯,冷冽的月光並無熱力,但那或許是店主的人正在一面抱怨一面點燃壁爐提高室內的溫度,而我能夠理解他的焦急,因為哪怕只是借著微弱的燭光我都能夠看到那些花朵表面蒙上了一層霜凍,當我經過時,它們中的一些便有意無意的向我轉動,仿佛我是太陽一般,而我僅僅只是比周圍要更明亮溫暖。
穿越那片花做的牆,我看到了那位花匠先生,他長的十分顯眼,無論是發間還是衣服的開口處都生長著草木花朵,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他是轟雷王的子孫,但我比他人更為明察秋毫,他無法騙過我,他只是通過髮夾與一些別的手法將那些新鮮的花朵固定在自己身上罷了,有些可能時間有些久了,已經開始發蔫了,他也毫無顧忌的將它們扯下,扔進了壁爐之中。
當然,他雖然並無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麽勃發的生機,但他也不算是在說謊,我在他的背後看到了一些小小的鼓包,也許是已經退化了的翅膀,也可能是不幸被人剪去後留下的傷痕,他的發間也有幾根不斷扭動著的纖毛,這會使他對於花朵發出的訊息更加敏銳。他應當是介殼種的後代,只是或許血統稀薄,或許是因為轟雷王離去太久,他的外形與人類幾乎無異。
“你來了?你還是那麽喜歡在大半夜造訪。”那花匠也一樣認錯了人,但我依舊沒有做出任何解釋,走到他身邊幫他將壁爐燒到了最旺,那花匠便一面烤火一面向某處轉頭示意,我順著他的視線轉身,果真看到了被打成包裹的盒子,他的密封技術不算太好,我能夠感受到那股能夠融入血肉的氣息,“東西在那裡,價格的話,我正好有個委托。”
我收起了那盒子,並未留下任何酬金,他知道我接下了委托,“你還記得我從前說過我有一顆無論用什麽方式都無法使他開花發芽的種子嗎?”我從未聽說過這件事,但若是這與我的委托無關,我也不想多問,“最近我有了些新想法,所以想要你幫忙做一個花盆,你知道我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也沒有設計的天分, 一切都得麻煩你多多考慮一下了。”
“我需要它能夠將內部保持始終一致的溫度,能夠往裡面鋪上泥土,灌注進花蜜也不會泄露出來。”那花匠越說越小聲,或許是我的沉默使他覺得自己提出了過分的要求,但其實這些沒什麽難得,只是以我匱乏的植物學常識,這似乎不是養花應該的步驟,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不會去評判一位行家的判斷,尤其那不是我擅長的領域,至少是不會貿然評判。
“最後,我希望這花盆內部能夠保持完全的黑暗,我的種子可能不能見光,白天不能變熱,晚上也不能變冷。”我看的出來這位花匠對於溫度十分看重,他再三的強調此事,我想要告訴他,我平日裡冶金的工具稍加改造便能夠達成以上全部要求,因為他簡直不像是想要種子開出花朵,而是想要讓石頭長出花朵般的結晶,而那正是我平日裡做慣得工作。
見我點頭應下,那花匠松了口氣,那麽便到了我的詢問時間,“剛才的,是誰?”我小心翼翼的對著壁爐開口道,我的每一次呼氣都會吐出不少火星,在這個遍地種著花草的地方不亞於拿著火折子穿越火藥倉庫。花匠先生呆愣了一下,或許是我的同伴從來不關心除了訪客之外的人的緣故,其實我也是如此,只是我不小心得罪了誰,就必須去道歉正是我的風格。
“他麽?我對他也沒有了解多少。”花匠先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低頭靦腆的笑了一下,明麗如同一現的曇花,“畢竟他並非我的客人,只是我的一位合作者的快遞員罷了。”